危险的代拍

一条明星视频卖上千元？

撰文 | 李心怡

“手机给我，谁叫你拍的？”

视频里，演员何赛飞穿着黑色披风，举着艾草锤，追着视频录制者，似乎要打对方。2024年3月20日，“何赛飞追着代拍打”登上微博热搜。

代拍，指专职或兼职拍摄明星图片、视频的人，他们将拍到的图片、视频售卖给粉丝。关于代拍引发的争议多次受到关注，很多剧组、明星深受其扰，《与凤行》《无忧渡》《安乐传》《请君》《我要逆风去》等剧组都曾发表声明抵制代拍，章子怡、肖战、胡彦斌、倪妮等明星的工作室也曾发微博抵制代拍。

然而，代拍行为屡禁不止，有传闻一条代拍视频能卖出千元的价格。代拍产业链，到底是如何运作的？

几十元到上千元

刘欣悦曾经当过“站姐”（明星应援站的管理者），经常参加线下活动，带着相机拍摄自己喜欢的明星，将高清照片分享在运营的账号上。有时活动现场有其他明星，她也会顺手拍摄，随后将照片卖给该明星的粉丝，兼职代拍。

代拍的视频和图片基本上是粉丝在购买，有的想收藏自己喜欢的明星美图，有的想关注他们的工作日常，了解他们的“上班”动态。从事代拍工作的杨佳透露，演艺公司也会找代拍，进行营销宣传。

演员何赛飞怒斥代拍。

无法亲自去现场时，刘欣悦会从其他代拍手中买图。图片通常打包售卖，称为图包。每个图包的价格和图片数量不等，由明星的知名度、图片质量以及图片的稀有程度决定，通常没有统一定价，由代拍自己决定，几乎不公开标价。

演员丁禹兮曾和赵露思、虞书欣等人合作主演网剧，据《台州晚报》报道，以丁禹兮为例，代拍的收费标准是，“一段视频卖60~100元不等；180张图收费300元；150张图片、6段视频打包则是500元。”常年追星的王晓透露，比较火的明星30张照片的图包能卖几千元，次之的50张照片的图包能卖800元。

刘欣悦卖出过价格四位数的图包。她听说，如果是当红顶流的图包，价格能达到五位数。但是她不喜欢拍顶流，往往人很多，现场特别挤。通常，明星的航班信息会有黄牛售卖，粉圈和代拍之间也会分享。然而要拍顶流，常常像打游击战一般，在机场等候几个小时也见不到人，“你以为他/她会在那个地方，其实他/她不走那个地方。”

代拍产业的链条上游，是贩卖剧组和明星信息的黄牛，下游则是粉丝、明星应援站、黑粉乃至演艺公司。除了传统的卖图包，还演变出了直播的形式，代拍挤在前方，直播明星，就能获得粉丝刷的礼物。

危险的生意

代拍经常出现在机场以及发布会、商业演出或其他公开活动现场，如果要拍演员，横店影视城是绕不开的地方。

在刘欣悦看来，在横店代拍是最难的。她陪朋友去过横店，那里到处都是山，剧组在影视城内，被围了起来。很多代拍需要爬上陡峭的山，站在高处，用长焦镜头拍摄现场，还有人会包船，停在湖中央用长焦镜头远距离拍摄。

这种拍摄被称为路透，内容一般是剧组拍摄期间的花絮、情节和演员之间的互动。

吴京在机场遭代拍围堵。（@视觉中国图）

代拍会尽量描述自己拍到的明星图片、视频多么好：“皮肤无瑕”“造型绝美”。路透代拍还会以讲故事的方式，绘声绘色地描述在剧组看到的场景。微博名为“拍图的宁采臣”的代拍，为了表示自己拍到了演员精湛的演技，如此形容道：绿幽幽的鬼火，在他深情的朗诵下，都像是空中浪漫的萤火虫。

因为难度高，剧组路透代拍的图片、视频售价也比较高。以《皓衣行》为例，一组路透图最高卖到3000元。但是这样的高价并不常见，大多数代拍难以拍到剧组路透。

2023年，杨佳在横店追星，发现可以做代拍挣钱，她每天蹲守在横店的酒店，拍演员化妆前后的视频，称之为“进出妆”。一条视频最低售价50元，她以量取胜，每天在不同酒店串场和等待，通常早上五点就去等着，凌晨零点后才能结束。有一次，她在酒店外蹲了五六个小时，直到凌晨五点，最后拍到的视频卖了100多元，“都是辛苦钱”。所有时间安排围绕着剧组，剧组全年无休，她也不休息，有时害怕错过拍摄，连饭都不吃，去抢占角度最好的位置。时效性很重要，如果图片、视频当天没有售出，“就废了”。她一天最多能拍10个演员，有时还会帮粉丝送信、送蛋糕。送信外加拍一条视频，一共收费100元。她形容自己更像一个“跑腿”。

外界认为代拍收入高，至少能月入过万元，目前干了一年代拍的杨佳还没达到这个收入。“头部一个月一万元肯定有。但是这算赚得多吗？一天上班至少12个小时，全年无休，跋山涉水，没有公司和社保。”

在横店，曾经有游客从山上意外坠落，被误传为代拍在拍摄时坠崖身亡，这一定程度说明，代拍行为的危险性让人担忧。刘欣悦说，“这个钱不是谁都能赚的，很危险，我肯定是不会去拍的。”

自由还是侵权？

“你们这些代拍的，你们负得了责吗？你们有没有点公德心？”看着机场挤满了人，演员王俊凯怒斥道。演员肖战被围堵时也对代拍说：“有没有秩序？”越当红的明星，围堵他们的代拍越多。有时，代拍还会和明星直接发生冲突，演员倪妮曾在机场对代拍面露不快，代拍当即对倪妮说，“你好好说话！不然都别想走。”

代拍用各种摄影器材包围着明星，将镜头几乎贴到他们脸上，为了拍出效果更好的图片，以便高价售卖，甚至在公开场合打开刺眼的闪光灯。

抵制代拍的声音很多，除了剧组和明星本人批评代拍影响工作和公共秩序，有些粉丝也认为代拍挤占了正常粉丝和明星互动的空间，妨碍明星工作。

王晓认为对代拍的评判因场合而定。明星的私人行程不能拍，公开行程可以拍。拍到什么程度，则看明星本人的态度，如果对方没有表现出不高兴和抗拒，她觉得拍摄就可以继续。对于知名度不高的明星来说，被拍算是一种额外曝光，他们通常都会配合。刘欣悦更喜欢拍这些明星，因为他们往往不抗拒拍摄，会和大家打招呼，态度友好，还能闲聊几句。

在韩国，在机场拍摄明星公开行程是一件正常的事情，明星通常会化妆打扮，直面镜头，媒体也会在划定的范围内进行拍摄。在横店拍摄“进出妆”时，杨佳发现，大部分代拍都遵守现场秩序，大部分明星也和和气气，“不守规矩的人是少数，但每个行业里总有一些不守规矩的人。”

在代拍和粉丝的视角里，他们拥有一定的拍摄自由，但从法律角度来说，代拍行为涉嫌违法，情节严重的甚至构成犯罪。

北京金诚同达律师事务所合伙人米新磊指出，代拍侵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中规定的自然人的肖像权和隐私权。在机场、剧组等公共场合，拍摄明星不涉及侵犯隐私权，但涉及侵犯肖像权，只要拍了就构成侵权，而且代拍是通过拍摄明星肖像来牟利，“不管是从法律角度，还是从正当合理性角度来说，这都是一个侵权行 为。”

《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

第一千零一十九条：

未经肖像权人同意，不得制作、使用、公开肖像权人的肖像，但是法律另有规定的除外。

如果情节比较严重，也会涉嫌违反《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如果代拍行为遭举报，并被认定存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规定的一些情形，会处以罚款或者行政拘留。

《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

第四十二条第（六）款:

偷窥、偷拍、窃听、散布他人隐私，处五日以下拘留或者五百元以下罚款；情节较重的，处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可以并处五百元。

除此之外，代拍产业链涉及泄露明星个人信息，比如身份证号、航班、高铁班次等，涉及侵害个人信息罪。买卖个人信息数量达到50条或违法所得数额超过5000元属于情节严重，买卖个人信息数量达到500条以上属于情节特别严重，可以立案判 刑。

《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五十三条之“侵害公民个人信息罪”：

违反国家有关规定，向他人出售或者提供公民个人信息，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处或者单处罚金；情节特别严重的，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

明星可以通过法律程序追究代拍行为，但是整个流程在技术层面存在难度——第一步需要确定被告，知道被告的身份信息；第二步需要明确对方的侵权行为并举证；第三步是索赔，证明对方获利多少。由于许多代拍交易都是私下进行的，追究存在困难。

剧组路透虽然不涉及侵犯个人的隐私权和肖像权，但一些严格保密的内容如演员阵容、情节剧本等被代拍泄露，可能涉及侵犯商业秘密罪。不过，法律上对商业秘密的认定比较严格，因此对剧组来说，“如果仅仅是泄露明星或现场照片，影响不是特别大的话，他们可能也不会通过法律追究责任”。剧组可以赶走代拍，但除此之外，没有特别有效的法律规定或者易执行、约束性强的方法。《皓衣行》剧组曾经为了防代拍，现场的布景全部用绿布围起来，然而“神通广大”的代拍租了挖掘机和升降机来拍摄，还在绿布上挖了孔。

最终，代拍演变为一条难以定义和约束的灰色产业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