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离开的真相

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人。她怕死怕疼，怕枕边人无休无止的暴虐，怕婚姻里摧身焚心的折磨。

不幸的婚姻，无需过多隐忍，及时止损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①

按照风俗，梁艾上婚车前，娘家母亲需要到她房间关起门来说些告别的体己话，顺便提点她日后怎样侍奉公婆。

梁艾的母亲不在，这个环节便由她的小婶代替。反正年纪差不多，做给男方亲戚看足够了。最重要的是，小婶素来宽厚仁爱，在梁艾孤冷的童年里一直扮演着近似母亲的角色，于她而言意义非凡。

窗外炮竹喧嚣，小婶握着梁艾的手，眼圈渐红，哽咽着道：咱们女人啊，是芝麻命，撒到哪落在哪，婶婶只盼你一生安稳，开花落子节节高......

梁艾望着年近四十就鬓染风霜的小婶，心口微微发疼。过去漫长的成长岁月，在她几乎忘记被爱是什么滋味时，是这个女人给了她温暖。一如地牢里的天光，毕生难忘。

可惜，她是远嫁。山遥水阔，那些恩情怕是只有逢年过节在寒暄中报答。思及至此，她情不自禁回握住婶婶的手，眼底泪意朦胧。

娘俩似有千言万语道不尽，门外忽然响起催促声。婶婶瞥了眼窗外，飞快从兜里抽出一张银行卡，塞进梁艾手心，低声道：这是你妈妈给你准备的嫁妆，密码是你生日。

“妈妈”二字仿佛一记闪电，击得梁艾神色呆滞。缓过来后，她毫不掩饰眉眼的恨意，嫌恶地将银行卡还回去，却被婶婶摁住手心动弹不得。

在她恼怒的目光中，婶婶轻叹一口气，哽声道：丫头，你实在不该这样对你妈！她总拦着不让我说，怕影响你嫁人的好心情，可我真不忍心啊，哪个做娘的不想亲眼送女儿出嫁，你爸他们不准她来，你这个亲生女儿也恨极了她不肯相见，可你最不该恨她啊！你总说我对你多好，实际上我做的所有事都是受你妈的嘱托，买衣服买零食的钱也是她给的......

为了不耽误吉时，婚车开得很快，故乡的山水在疾驰中逐渐定格成记忆里无法触摸的画面。梁艾紧紧攥着银行卡，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几乎要将手心割裂开来。

从割裂的缝隙中蹦出的，是被禁锢在灵魂深处的岁月。

三四岁时，梁艾和小伙伴们你追我赶在街道上玩耍，嘴里哼唱着“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唱歌时，她的脸上总是挂着天真烂漫的笑容，因为这只是一首儿歌，也因为她是歌词里的宝贝。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变成没妈的草。

消失的前一夜，母亲仍然和往常一样，给她搓洗脚丫子，擦香香，在她脸上印下好几个吻。睡梦里，那个吻延续成无数个吻，湿漉漉的，还有点咸。

母亲是凌晨离开的，只有斜对面的包子铺老板娘看见些微端倪。她在睡梦中被父亲拎起来，闻到熟悉的鸡蛋饼香，甜甜地喊了一声妈妈。结果，等待她的不是母亲，是一顿结结实实的打。

从奶奶愤怒的咒骂声中，梁艾知道鸡蛋饼是母亲走之前做好热在电饭锅上的。

一开始，他们打她，是希望母亲听到孩子的惨叫声而回头。发现没有效果后，他们心灰意冷，将所有的怒气发泄在她身上，如果不是邻居看不下去，她没准会被活活打死。那一年，她还没满六岁。

母亲是远嫁，父亲给她娘家打了几个电话无果后，渐渐接受了老婆跑掉的事实。他不再打梁艾，但是会不断向她诉说她母亲的心狠。周围的亲戚们也这样说，哪对夫妻不打架，床头打床尾和，日子不照样好好过。

她起初是沉默的，直到经历了被人嘲笑娘不要爹不疼，看到身边同龄人在母亲的呵护下快乐成长，幼小脆弱的心在酸涩中被浸泡得变了形。

她开始站在他们一侧，认定母亲罪大恶极，是抛夫弃女的坏女人，是害她受苦的罪魁祸首。难道不是么？就因为父亲前一夜喝多了酒推搡了她几下，她就那样残忍地远去，不管她的死活。

再看看隔壁的伯母，她的婶婶，还有嫁到镇上的姑姑们，哪一个没被打过。梁艾不止一次看到婶婶额头上的伤，知道是叔叔发火时弄的，可是婶婶不照样好好的，给全家人做饭，照顾一双儿女。

堂妹比梁艾小一年级，身上的衣服永远比她干净，脸上的笑容永远比她多。因为她有母亲，一个无论如何不会舍弃她的母亲。

对比之下，梁艾的母亲多么自私啊。不过是跟丈夫动了手脚，就狠心抛下年幼的女儿，哪里像个做娘的。

在这样的环境下，梁艾比父亲更仇视自己的母亲。别人的母亲可以为了孩子忍下一切，她的母亲选择弃她不顾，于是她成为一个可怜的笑话。

嘱咐了婶婶又如何，给她丰厚嫁妆又如何，她缺失的母爱终究错过了，心酸孤冷的童年到底回不去。没有经历过她的痛苦，有什么资格要她原谅。

②

见梁艾眉眼怅然，新郎周汉文默默靠近，在她耳边轻声道：放心吧，远嫁给我，不亏！

他的唇齿带着淡淡的酒气，呵出的热浪萦绕在她耳廓边，有一种说不出的旖旎缠绵。梁艾瞬间满面红霞，顺势倚靠在他肩膀上，默默将手心里的银行卡推进袖口，不再去想那些令人头疼的往事。

这是她选中的男人，因为在所有人都抛弃她时，只有他没有忘记她。

他们爱情开始的地方，是一个深山老林，到处都是叫声阴森的灰色大鸟。

梁艾其实不愿意去那种地方，但是性格孤僻的她整个大学都没交到什么朋友，临近毕业了，好不容易有次班级旅行，正好是认识大家的良机，她怕不去会抱憾终身。

深林雾霭迷蒙，她和他们走散了，一个人缩在树下彷徨无依。现在看来，那就是一个普通的林子，阳光驱散雾气后，轻易就能走出去。然而那时，她在恐惧中回到童年，被母亲抛弃的那一天，被家人冷待的无数日夜，如同梦魇笼罩着她。

一时间，她分不清梦与现实，过去与现在，只觉得遍身发冷，看不到生活的希望。

绝望之际，周汉文气喘吁吁地出现了。他是专门来找她的。

她腿脚发麻站不起来，他背着她缓缓向前走去。雾气散去，太阳在他的发梢染上一层薄光，她感受着他强有劲的心跳，生出久违的归属感。

对于这门婚事，她的父亲没有太大反应。也许，在他心里，她和她的母亲一样，迟早是要离开他的。他老了，折腾不动，和一个寡妇同居在一起，两人和和气气的，日子倒也不赖。

定亲没多久，她消失二十余年的母亲出现了，竟然是来阻止她的。她恳求她不要远嫁，无论如何不要。被她轰走了。之后的多个电话，也全被挂断拉黑。

梁艾无数次幻想过母女俩重逢的场景，对方应该是落魄潦倒地来乞怜，而她则视作陌生人毫无反应。然而现实是，抛弃她的母亲过得很好，看气色就能分辨出来，居然比婶婶更年轻。

那一刹那，铺天盖地的恨意涌上梁艾心头。她觉得，那个女人的快活是以她的痛苦做代价的。她在外面潇洒自在，留下幼小无助的她独自对抗命运......

婚礼结束后，梁艾查了查婶婶给她的银行卡，竟然有五十万存款。

她笑出了眼泪，这么大方，是为了买一句原谅么？

婚后没多久，梁艾怀孕了。孕期反应严重，她不得不辞职在家保胎。丰厚的嫁妆给了她底气，她没有感觉到生活压力。随着肚子越来越大，她的母爱日益泛滥，时常忍不住想起自己的母亲。

她怀自己时，是什么样的？

她依稀想起婶婶提过，母亲怀孕时摔了一跤，差点丢了命。这大概是她后来打死不生二胎的原因吧，一如既往的贪生怕死胆小自私。

饶是如此，梁艾最终还是将母亲拉出了黑名单。只是，客气疏离的寒暄下，到底形同陌路。错过的母女情分，千金难换。

梁艾的儿子一岁左右时，她的公公迷上了赌博。孝顺的周汉文将全部工资用于给父亲偿还赌债，仍不够堵窟窿，他打起了妻子嫁妆的主意。

为了不影响家庭和睦，梁艾拿了两次钱，之后便再也不肯了。周汉文的收入贴补给父母，她没有工作，嫁妆全花完了，拿什么养孩子？

夫妻俩陷入冷战，周汉文宁愿睡公司。

这天晚上，梁艾刚把儿子哄睡，门铃响起。

周汉文喝得醉醺醺，一进门就找她要钱，不给就弄死她。

梁艾只当他在说醉话，浑然不在意，板着脸弯腰收拾被孩子弄乱的沙发。刹那间，腰部挨了重重一脚，她直接被踹在地上动弹不得。

剧烈的痛感迅速袭遍全身，梁艾几乎以为自己要瘫痪了。她不敢置信地望着丈夫，尚未来得及流露出怨愤，他已经骑在她身上，一巴掌接一巴掌地扇下来，最后干脆掐住她的脖颈，问她要银行卡和密码。

梁艾拼命喘气挣扎，心口被恐惧完全覆盖，甚至感觉不到脸颊火辣辣的肿痛。原来，触摸死亡竟然这般令人绝望，绝望到忘记一切，只剩下求生的本能。

意识涣散前，她的脑海浮现出父亲掐着母亲脖颈的场景。

那时的母亲，大抵正如此时的她，一心只想活下去。

③

梁艾是被孩子的哭声唤醒的。

她艰难地扯开眼皮，对上刺眼的灯光，只觉得头痛欲裂。唯一庆幸的是，她仍活着。

孩子哭得歇斯底里，她忍不住想喊宝宝，结果声音被困在喉咙里。她的嗓子竟被掐哑了。一时间，那种濒临死亡的窒息感再一次涌上心头。

她毫不怀疑，继续待下去，迟早会被周汉文弄死。

想到这个可能，她无法抑制地颤栗，脑海一片空白，甚至听不到孩子的哭声。

直至这一刻，梁艾彻底原谅了母亲。

在母亲这个身份之前，她首先是个人。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人。她怕死怕疼，怕枕边人无休无止的暴虐，怕婚姻里摧身焚心的折磨。

在外人看来，只是夫妻间的小打小闹，对于当事人而言，男女力量的悬殊，足以构成令人颤抖的生命威胁。

远嫁的母亲孤苦无依，没有任何和夫家对抗的资本，舍弃孩子偷偷逃离是她唯一的活路。

梁艾紧紧抱着儿子，泪如雨下。她终于想起母亲离开的那个黎明，进入她梦里的湿漉漉的吻，全是母亲心碎的不舍。

悔恨交加下，她给母亲发去信息：妈妈，对不起。

梁艾没有收到回信，她想，母亲肯定是被她之前的冷漠伤透心了，不需要这份迟来的谅解。

没想到，第二天下午，母亲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她家小区门口。她说，收到信息后，心里跳得慌，总感觉女儿出了什么事。

望着母亲焦虑心疼的眉眼，梁艾许久说不出话来。

她早已习惯了爹不疼没娘爱的日子，哪怕婶婶说母亲一直私下给钱托她照顾，对她仍无多大触动。因为她想要的，是在身边的依靠。

经历绝望的一夜后，她想过，她亦是远嫁，娘家没有靠得住的人，大约最后也要走母亲的老路，为了活命忍痛割舍骨肉。

哪里知道，她不一样。她还有母亲。

她的母亲抚着她脖子上的瘀紫，心疼得指尖颤栗不已。她说：别怕，妈妈在！

在母亲的鼓励支持下，梁艾走了一条不同的路。

请律师，验伤情，收集丈夫为贴补赌鬼父亲而争夺她的婚前财产的证据……有母亲帮忙带孩子的底气，她全心全意投入这场生命保卫战，终于见到自由的曙光。

离婚后，梁艾带着孩子来到母亲所在的城市定居。不用再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只需要努力经营生活就会越来越好。

最重要的是，背后有所依，再也不是自己孤军奋战。

她和母亲终于住到了一起，冰释前嫌。丢掉的那么多儿时时光，终于可以弥补。

沉浸在幸福中的梁艾意识到，那时的母亲，但凡能看到丁点儿希望，都不会丢下她一走了之。毕竟，对于一个母亲而言，割舍骨肉的痛苦，同样是生命难以承受之重。

有人说，从小不被父母爱，是天伤，可你有没有想过，很多父母，也背负着一身天伤。生而为人，本就不圆满。

——完——

关键词： 周汉文 母亲 银行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