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有熊出没！

一览扶桑

从日常开始，带你重新发现一个深度日本

京都是一片盆地，三面环山，东西不过十二公里。市区沿山一带，街道便要渐渐向山上延伸，尽头戛然而止，便是深山幽林。

中国内地的城市与山林之间，似乎总有漫长的过渡。先是郊区，然后是穿插着旧楼和菜地的远郊。视野渐次平旷，越来越多的农田，直到人烟荒疏，山间林下点缀一二人家。仿佛是先秦时代的畿服之制，城墙之外，五百里甸服，五百里荒服，都市与远野保持着平缓变化的秩序和距离。因此初来京都，沿着东边的城市边缘散步，常常误入深林。看到树梢系着登山者留下的彩色布条，或是京都环山一周的标志牌，才想起一身毫无准备，不宜再冒失。

人偶尔误入山林，山里的东西也难免误入城市。去年春夏季，新闻上看到有鹿沿着鸭川饮水，一路游荡到市中心一带，甚至窜上了马路边的林荫步道，引起幼稚园儿童的欢呼。年末年始之时，又听说猴子跑进繁华的四条河原町，爬下电线杆，确认左右车辆之后，从人行横道穿过马路，把游客吓得不轻。每逢此时，警察都会呼吁民众注意人身安全，不要接近，但街谈巷议之中，总还是把这些当做可爱的趣闻。

夏夜鸭川饮水的鹿群（图｜库索）

只有熊的出没叫人惊悚。我家靠近东边的大文字山，往北过了一乘寺和修学院，则是更高广的比叡山。这一带恰在两山之间延伸开一片平地，略略向西倾斜。其中有若干古寺，又有艺术大学和大片居民区，人口密度大致和北京朝阳相当。某一日散步，在小巷拐角就赫然看到明黄色“熊出没”的警示。又一回，走到一乘寺曼殊院附近的小道，路边张贴的告示写道，2023年此地发生了熊袭人的事件，千万小心。其时是天气阴雨，并无红日厌厌地相傍下山，小道不远即有人声可闻，还是让人心头一紧。

后来看新闻，说是在8月份，一名五十岁的女性遇熊，手与耳受伤，幸无生命危险。此前两个月，有人在附近看到熊进入住宅区。翻查近十来年的目击报告，说京都人日常登山休闲的大文字山上竟也出现过疑似熊的踪迹。本地人亦感到不可置信，但自治体还是提醒登山人结伴而行，且佩好熊铃。

比叡山口发生熊伤人事件的警告牌

熊铃就是一串普通的铃铛，挂在登山包上，一路走一路响。爬山时倒是经常遇到，以为是提醒同行的人免于失散，后来才知道是用来惊熊。铃声清脆悦耳，因此当作饰物日常通勤佩戴的人也有。至于能不能真的辟易野熊，据专门家的说法，铃声提示有人在活动，确实可防止熊与人突然遭遇、受惊而暴起伤人。但熊倘若吃过人类丢弃的食物，知道人类于熊无害，听到铃声反倒不走的可能性，也不能说没有。不过总体而言，后一种情况仍是少数，只备万一。

熊铃（图｜维基百科）

日本的熊有两种，一种是棕熊，日文呼为罴，读作higuma，仅分布在北海道。另一种是本州以南栖息的黑熊，日文汉字写作“月輪熊”，因其胸口白毛如阴历三日夜月而得名。

生活在日本的黑熊，一般认为是在30到50万年前的冰河时期从大陆迁徙而来。彼时日本的猛兽还有狼，然至近代，与欧美的贸易带来西洋犬，也导入了狂犬病和犬瘟热。加上土地山林开发，狼被当作害兽驱除，明治年间便已灭绝。熊凭借天性杂食，可以躲入深山，以嫩芽草根橡子维生，免于灭绝之灾。

吉野山入山口提醒注意黑熊的警告

黑熊分布广泛，活动范围亦广大。一头熊巡视的领地范围可多至上百平方公里，于是难免与人间互相搅扰。京都历史上也有黑熊入城的记录。平安时代的私撰历史书《扶桑略记》中记载，延长七年（929）四月二十五日夜，有十三头大熊侵入宫中，被卫士目击，是当晚发生的诸多怪事之一。

但日本人对熊的恐怖记忆，主要是在近代，主角也不是黑熊，而是北方的棕熊。其中最有名的即是三大“罴袭人”事件。

其一是1878年的札幌丘珠事件。一名叫蛭子胜太郎的猎师试图捕猎一头冬眠中的棕熊，失手被熊杀死。逃走的熊躲过驱除队的追击，一周后闯入札幌郡札幌村大字丘珠村（今札幌市东区丘珠町）伤人。据当时公文记载：“一月十八日午前三时，猛熊闯入当札幌郡丘珠村平民堺仓吉家中，仓吉和长男留吉当场死去，仓吉妻及一名雇工受重伤，翌日亦死。”驱除队随后赶来击毙这头熊，并送到札幌农学校解剖，发现其体内几乎没有脂肪，推测它是因为饥饿而伤人。

1915年的三毛别罴事件知名度最广，被称作日本史上最恶之熊害。因其伤亡甚多，也因为在关于此事的记录中，棕熊显得格外狡猾残忍，似乎以人类的绝望与恐惧为乐。当年十一月，三毛别的开拓民集落中，有人发现檐下的玉米被熊啃食。人们感到不安，但也未有有效的对策。次月，熊灾突然降临。一头体型骇人的棕熊闯入一户农家，杀死留守的妻子和幼儿，并将妻子拖走吃掉。村人找回残损的尸体，在亡人家中举办葬礼，熊趁夜复返，在小屋中杀死五人，重伤三人。一种事后分析说，熊将未吃尽的死者遗体视作食物保存，且对守护食物有极强的执着，因此才会突然出现在葬礼夜晚。但在一般人看来，杀人后去而复返，仿佛是凶兽恶意设下的圈套，

以三毛别事件为原型创作的小说《熊岚》

之后还有1923年的石狩沼田幌新事件。棕熊在夜晚攻击参加乡村祭典的少年，杀死吃掉一人，一人受伤逃走。之后，熊又闯入附近的农家，踏灭篝火，将一名老妇人拖走并啃食。一名五十六岁、叫作长江正太郎的猎手孤身去追猎，人们只听到深山中传来几声枪响，之后便再无消息。在恐惧与愤恨中，周边六十岁以下男子尽发，加上在乡军人、消防团等，组成数百人的讨伐队参与追捕，竟在讨伐途中又被偷袭。又添一死一伤，才终于将熊击毙。

这几起著名的熊害事件，都是在日本北海道拓殖期间，大量移民迁入垦荒开矿，引起熊人冲突。因此受害的村庄，往往多是开拓民聚居地。其中最有名的三毛别罴事件，经济背景是幕末到维新之际农业兴盛，肥料需求大增。其时以西日本为中心，稻米、油菜、棉花、靛蓝等农作物广泛种植，而开拓民发现北海道多产鲱鱼，煮熟压榨之后，剩余的残渣富含氮、磷，可致丰产，被称作“鰊粕”。于是，日本海自北海道向大阪的航线上，鰊粕成为最大宗的交易品。而熬制鰊粕，又需要大量木材作燃料，才有大批向北海道内陆深山进发、遭遇熊灾的伐木工聚落。

在北海道各地记载的“猎熊勇者”或“棕熊食人”故事中，残忍凶暴的棕熊是拓荒时代艰难困苦的绝佳象征。虽然总以熊被猎杀、皮毛剥下展览而告终，但棕熊是可怕的杀人兽这一印象，亦随着北海道开拓而深深植入大众印象之中。

相比之下，离人烟密集地区更近的黑熊，其实与人类冲突更多。近几年较为知名的黑熊伤人案中，一起是2009年的乘鞍岳熊袭事件，在岐阜和长野交界的山中，一头黑熊连续袭击观光客，致九人受伤；另一起是2016年的十和利山熊袭事件，发生在秋田县境内。进山采挖竹笋的人遭黑熊捕食，四人死亡，被认为是日本近年最严重的兽害事件。

但在日本提起熊害，最容易唤起的记忆，恐怕还是北海道开拓时代的罴袭人惨案。若要究其原因，恐怕还是因为黑熊伤人虽多，但远不如棕熊那般残暴猛烈，致死也少得多。

日本环境省的熊伤亡统计数据，上为黑熊，下为棕熊

看环境省的统计，自令和以来，每年与熊有关的人身伤害中，肇事者是棕熊的仅为个位数，黑熊则多达几十甚或上百件。不过遭遇黑熊的伤亡比例要低得多。以令和三年为例，棕熊伤害14人，其中四人死亡；黑熊袭击多达74人，一人丧生。若看地域分布，黑熊伤人大多还是在东北各县，很少发生在关西。

但家附近的熊出没警告，仍不能不令人警惕。查了官方统计，近三年，京都府一共有1857件目击熊或者发现其踪迹的报告，估测全府生息的熊有1600头之多，比二十年前增加了五倍有余。除了人身伤害的威胁增加，亦多损坏农地果林。熊还会剥去树皮取食汁液，导致树木枯死，令林业者颇为头疼。面对数量增多的黑熊，地方政府认为有必要控制繁殖数量，于是开放狩猎，允许每年捕杀15%的个体，也就是二百多头。但因为猎手不足，实际捕杀的数量每年只有二十头上下，不足十一。除此之外，政府只能提醒居民及早采收果树、不在家附近丢弃可食的垃圾，以免引熊入室。

2023年，为应对熊害频发，日本环境省考虑在全国范围内将熊列为“指定管理鸟兽”，也就是过多则有害，可以开展捕猎的野生动物名单，目前被列入的有野猪和鹿。对熊的列入，公众反对甚多。官方征求到的535条意见中，仅有九票明确赞成，四百多票反对。

力主反对的民间团体之一，是最初由中学教师和学生草创、致力于森林和水源保护的熊森协会，现任会长是一名致力于环境和劳动案件的女性律师，名叫室谷悠子。

以熊为标志的熊森协会官方网站

熊森协会主张，如今日本熊害增加，根源是太平洋战争之后日本以扩大造林为国策，种植了大片单一的林业树种，如雪松、杉树和柏树。人工林内生物多样性低，缺少食物，熊为觅食不得不侵入村庄和人居地区，造成意外伤害。根本的解决办法，还是重新恢复物种丰富的山林，使之恢复涵养水源、庇护各种生物的能力。但多年来日本林业衰退，劳动力不足，保持人工林的间伐和养护尚且困难重重，重置山林恐怕也只能靠民间组织一点点精卫填海。

也有人不同意熊森协会。一名叫田中淳夫的记者写书题作《兽害列岛：增殖过度的日本野生动物》，认为人工林并非如想象般贫瘠，依然能支持大型动物的繁殖，否则不能解释熊的数量何以一直增加。动物繁殖过多，加上大量抛弃在田间的农业废弃物，才是吸引它们频繁侵入的主因。至于如何应付这一局面，田中认为恐怕只有人工捕猎才是可行之策。

争论并没有答案。即便有，以日本人口和劳动力的种种困局，想要解决多半也是遥遥无期。在搜集这些材料的过程中，倒是看到一篇对黑熊活动的新近研究论文，作者是东京农工大学的副教授小池伸介。他们跟踪多年数据之后，发现黑熊入侵人类世界的频度和橡树的生长周期高度相关。在橡子丰产的年份，黑熊往往就地饱食，囤积脂肪冬眠；而橡子欠收，熊就会迁徙寻找食物，意外闯入人类的地盘。而在日本的山林远野之中，黑熊其实也是维持和改善生态的重要一环。黑熊的食物中，九成是各种植物的嫩芽和种子。作为日本山野中少有的大型动物，它会穿越长途，将粪便中包含的数千枚种子传播到远方。树木被熊剥皮枯死，又恰好起到间伐之效，令森林有机会生发新的植物。对于改造日本人着手乏力的人工林，黑熊们倒是在日拱一卒。

京都府的熊出没警告

看来栖息在山林中的熊自有本业要忙，并不想跟人类有太多瓜葛。对我等住在城市的人来说，小心熊，远不如小心交通事故来得紧要。不过我还是打算哪天进城，去户外店买一个熊铃。万一真的哪天碰上山林来客，也算有礼有节。

吴从周专栏

吴从周

前记者、编辑，杂学爱好者

（本文为作者原创稿，原题《京都熊出没》，文章内容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一览扶桑立场。除特别注明外，文中图片均由作者本人拍摄，转载请留言获得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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