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艾嘉：孝顺

你相信一道「宫保鸡丁」改变了我对孝顺的定义吗？

我的母亲是一个已经九十七岁的孩子，在需要关注的同时，她也需要自由。老年人因器官、肌肉各方面的退化而引致的各种疼痛，常令身边照顾的人十分无奈。我们察觉到她有时会稍稍夸大她的疼痛以博取注意和同情，但我们也明白活太老其实并非是件快乐享受的事。尤其是当老人家脑子依然清楚，但身体各方面跟不上的时候，愤怒、懊恼、害怕等等令日子更不好过的情绪一定是免不了的。

白天母亲需要有足够的回笼睡眠，所以我在外工作也就不担心。但到了太阳西下，她的血液流动正常，精力开始旺盛，我却拖着疲惫身心出现在她面前，一见到我这张脸显然令她不开胃。到底谁比谁值得同情？谁比谁辛苦？甚至谁比谁先死都经常成为我们母女之间最不愉快的唠嗑（北京话「聊天」）。

以前总听说人老了，看开了，脾气没有了，欲望也没了。我家的老人可不如此，她对财务依旧精明，不时还提醒我：「你现在不年轻了，赚钱机会少了，要省着点，守着点。」对于数字她清清楚楚，绝不马虎，实在令人钦佩。

她另一样清清楚楚的事，就是对食物的挑剔，这对我是一大挑战。她总说自己不挑剔，吃得简单，但多年前她经历一个大手术，去除了一个肾，之后医生叮嘱不可以吃鸡肉、豆类、菇类、花椰菜、豆苗……这一连串禁食材料经常让我在菜市场中兜兜转转，努力寻找灵感做一些既能吃得心安，又能兼顾美味和营养的菜式。如果端上桌的食物不合她胃口，她的（耐吉Nike）双眉一皱，我的胃也自动开始痉挛。

我在国外工作时，会用监控设备查看帮佣在家中照顾母亲的情况。终于有一次，我看到了真正的她。手机影像中的母亲正指手画脚地教帮佣如何做宫保鸡丁，她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仿佛是趁爸妈出国逮到了自由的机会，打心底地开心。宫保鸡丁证明了只要女儿不在家，鸡肉是可以吃的，而且味道要爆得够。她想吃什么就可以吃什么，想几点睡就可以几点睡，电视开多大声都可以，谁也不会管！当然事实不会如此美好，最终管她的是她的身体：胃酸逆流令她必须停止她最爱的甜食。

多少次了，我严重警告她不可以半夜吃饼干或巧克力，但第二天帮佣打扫房间时总会发现垃圾桶里的糖果纸和装饼干的塑胶袋；母亲的衣柜里也会有各种中西式饼干甜食，有些都过期了。为了不拆穿她私藏的行为，我只好请帮佣先处理过期的食物，一次还不可以丢太多，以免被察觉而抱怨我不尊重她的隐私。有一次她没听见我敲门，我一进房间就撞见她正在整理一整桌商场购买的「奇华」沙其马和各式糕饼。她抬头望见我，像小女孩被抓到偷抽烟似的，把所有糕饼扫到一个盒子里然后用力盖上，之后对着我傻笑。应该是从那时候起，我和她对换了角色。

「她到底爱不爱我？」偶尔我会这么想。母亲很少称赞我或谢谢我，也很少拥抱我，牵牵我的手，或许这是传统家庭的习惯，不直接表达情感，也不习惯有亲密的身体接触。但她总是打量我，然后像中医一样地告诉我：「你的眼圈发黑！你的气色怎么那么差！」我明白其实这就是她关心女儿的方式，当然有时她也会说：「你最近脸色不错，眼睛也有神了！」这时她脸上会露出放心的微笑。

最近令她最开心的是她有天突然问我：「你今年七十岁了吧？」我回答：「妈，我七十一岁了！」母亲忍不住大笑说：「你也是老人了！」能够和女儿一起老去，让她极为开心。我想此时，她是非常爱我的。

「我到底爱不爱她？」三个孩子当中，我和母亲最有缘，但我也最不像她，无论喜好、个性、处事方式都不一样，所以我们时有争执。但我们缘分是最深的，吵完之后又像没事一样聚在一起。

大姊和她的喜好最相像，但她大学毕业就嫁去泰国，和母亲一直有一段距离，有一种客气。她唯一的儿子其实和她在脾气个性各方面都有相像之处，但如果我这么说，他们两个一定都不以为然。两个火爆脾气的母子争吵起来互不相让，这一直是她的心结，一个至今难以愈合的伤。这些年我们不再提起哥哥的名字，但我们都知道，九十多岁的母亲，在夜深人静失眠时是如何努力地不去想起这个儿子。

如果我能继续陪着母亲老下去，如果宫保鸡丁能够令她快乐，那就宫保鸡丁吧！我老公接着又微信我：「继宫保鸡丁之后，今天的菜单是红烧栗子鸡。」我告诉自己，只要她开心，就让她开心吧！此时，我也相信我是非常爱她的！

能够和女儿一起老去，让她极为开心。我想此时，她是非常爱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