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束缚的日常与挣脱的呐喊

发布时间:2024-11-13 20:54  浏览量:2

我们和《出走的决心》主创聊了聊电影背后的故事。一个普通女人过着“正常”的,从来如此的生活,她为什么突然有一天不再忍耐?

正在上映的电影《出走的决心》,豆瓣评分8.6,是目前本年度评分最高的国产剧情片。这是近年来第一次,中国普通女性、尤其是中老年女性的日常生活被当作讲述的主体。

在影片中,咏梅饰演的李红在家里几乎只待在两个空间:做饭的厨房,与晾晒衣服的阳台。丈夫可以在家练乒乓球,她只能捡球。这些被长期忽视的、沦为生活背景板的女性日常劳动,在影片中头一次成为被摄影机对准、被正视的前景。

并且,这位中老年女性罕见地表现出主体性。她能感到受困,试图逃离,酝酿着一场驾车出走。她一度被诊断出抑郁症,演员也准确地传达出了这些日常劳动带给她的痛苦。这使得我们罕见地能看到,这种普遍的日常生活,实际上是压抑的,对她们极不公平。

但困在家务中还不是困局的全部。影片中,李红先后被困于一个重男轻女的原生家庭、一个不参与家务但习惯性打压妻子的丈夫、一个同样困于母职,要求母亲为自己分担的女儿。我们也看到了这些困境如何环环相扣,构成了一个普通上一辈女性无法冲破的结构。

电影改编自一则真实事件:生活在郑州的女性苏敏,漫长地如此受困后,在56岁那年决心为自己活一次,她驾车离开丈夫、女儿、外孙,一个人开始自驾游。

电影还原了苏敏的真实,也拍出了所有女性面对的一种普遍真实。李红像我们很多人的母亲;李红和丈夫的每一场吵架,似乎都在我们的生活中发生过;我们中有很多人,也是那个渴望自我解放却无法撼动现实,于是把重担转嫁给母亲的女儿。

我们邀请了电影的两位女性主创,导演尹丽川、编剧阿美来录这一期播客。

对谈《出走的决心》导演&编剧:女性怎么突然就忍不了了?,正面连接,58分钟

编剧阿美在一个传统的北方家庭长大,父亲身上有苏敏丈夫的影子,她回忆着从小到大,父亲如何打压母亲,写出了片中的一幕幕争吵戏。导演尹丽川有一对双胞胎,成为母亲之后,她有几年只能全职带孩子,常常把自己关在卫生间写剧本。她把那时的感受,注入了片中李红女儿这个角色中。

她们在预告片中写,这是一个“普通”女人的“正常”生活。她们想说的是,这种生活确实非常普遍,却绝对不正常。女性始终在看不见的地方忍受,直到她突然有一天决定不忍了,人们会很疑惑,这个女的怎么了?之前不都好好的?这部电影就在回答这个问题。

打乒乓球的丈夫,捡球的妻子

正面连接:原型人物苏敏的婚姻中有一个重要因素,家暴,电影去掉了这个部分。

阿美 :最早我写了一场丈夫动手的戏,后来去掉了,因为这个男性他并不是一个绝对的坏人。在家庭里他是这么一个形象,但并不是说这个人的道德有多么坏。这不是某个人的道德问题,而是一个男权结构性的问题。

尹丽川 :我希望丈夫的形象更具有普遍性。做预告片时,我们还用了一个字卡——一个“普通”女人的“正常”生活——貌似是很正常的。就像昨天我看到一条男观众的评论,说哎这个女的怎么了?男的就是没说好话,她就出去旅游了?当然,更多观众给我们的反应,无论男性女性,他们是明白的,电影是在讲隐性的困境,日常的压迫感。

正面连接:丈夫这个形象是怎样建立的?

尹丽川 :我们去郑州访谈过苏敏的丈夫,他很体面、很客气,也很友善,甚至愿意跟我们见面吃饭。他知道我们要拍电影,但我们没有谈论这件事,只是聊了他的人生经历。他给我们看了他年轻时的照片,讲他的原生家庭。

我问他对妻子出走的看法,但他说他都没有看那些(妻子在路上的短视频、相关报道),大意是他也有他的委屈。

对于这个话题,我觉得他(对我们)蛮回避的,对自己也会回避,否则你活在互联网时代,天天看到别人在说,也会很痛苦,他就假装这个事情不是那么存在。

他说起原生家庭,说的都是他父亲,会打他。我就问,您没有说过您的母亲?他没有正面回答,但大意是,反正我爸没有我妈打得狠。我当时很惊讶。他可能也没有在原生家庭中得到爱的能力吧。

阿美 :他的经历里,家庭成员之间打两下,在他看来没什么特别吧。但这肯定对他也会有创伤。我对这个人物的理解,是那种农村家庭,家里孩子很多,他是长子,要付出很多去照顾家庭,所以他跟原生家庭,因为共同经过了非常艰难的岁月,联结是非常深的,即使结婚之后,他没有把感情从原生家庭里抽离出来。我觉得他跟苏敏之间,始终没有建立起夫妻之间该有的情感联结。

尹丽川 :我们还拍了他在黄河边钓鱼的一场戏,后来剪辑时删了,因为毕竟是女性的主要视角。但那场戏就是为了给这个男性角色另外一个维度。我觉得他也挺孤独的,他也不自由,他也没有在婚姻这个体制中得到真正的幸福。

正面连接:现实里苏敏的丈夫就爱打乒乓球,不过是出去打,电影里是让他天天在家练球。感觉乒乓球构建了一种空间,我们总是能看到丈夫在打球的同时,妻子在这个空间的另一个维度里,总是在操持。

尹丽川 :对,我们不是一直在强调这个日常的、隐性的东西?有一组蒙太奇是更直接地去表现,要么是女人永远在后厨劳动,男人在打乒乓球;要么是男人在后厨吃西瓜,女人在前景捡球。总是这样一个权力的构成。

女主李红不是在厨房忙碌,就是在阳台,这两个是她劳动的空间,但又是属于她个人的空间。家里其他空间她都是要和别人分享的,没有其他自己的空间了。而丈夫从来没有坐过阳台。所有吃饭戏,他就坐在饭桌上他的位置,只在大吵时,他站起来指责妻子。

但等到妻子出走后,这个男人坐在了阳台,(和妻子从前一样),也是看着窗外,(眼前有铁栏杆)。关键是,那其实对他也是一个牢笼。所以最根本来说,这种人的不自由不分男女,在某种体系下是一样的。

正面连接:之前访谈里说到,丈夫的角色因为很负面,演员都不敢接。大家是担心形象受损,还是他们不太认同和理解这样的角色?

尹丽川 :第一种情况偏多吧。也是因为这些年,有时舆情很难分清角色和演员,男演员有顾虑。这确实构成了开机前非常大的困难。找了很久,一直在找。

阿美 :你可以说有多少男演员拒绝。

尹丽川 :反正挺多的。我当时曾有很心仪的,但经过反复沟通,对方是想起了自己的伤心往事。我也很理解,因为觉悟中的男性会有这个意识。他觉得太痛苦了,演这么一个角色。

阿美 :我觉得还有一种情况,是那位男演员他本身就和丈夫比较像,他感觉被冒犯了。

尹丽川 :总之呢,姜武老师还是帮助了我们。他会设计一些生动的小细节,让人物有了另一方面的维度,他是真正把他当做一个人去演的,他得真心的。有时候觉得委屈,我怎么了?(妻子)这抑郁症,不是我的错吧?

正面连接:所以姜武老师对于这个电影要表达的主题,包括里面的性别意识是很理解的?

尹丽川 :他就觉得对人好、对家人好是应该的,是这样一种朴素的。他说女性那不是我们应该歌颂?我说不要歌颂我。他更多的是从人物塑造来看这个问题,也是非常好的,因为人物是最重要的。

正面连接:姜武老师会怎么理解这个男性角色?

尹丽川 :他越演越跟我说,这个人怎么那么讨厌?怎么那么烦人?他怎么就非不能让别人高兴?但另一方面他也会说,他对女儿肯定还是得爱的,其实他比我们剧本里要更有一些这种表现。我觉得也是对的,要不然有点没人性。再比如他觉得跟女婿,他就得摆一个谱,有一个父亲的样子。

一聊带孩子,他就有重要客户

正面连接:片中另一个男性角色是李红的女婿,就是我们现在最新一代男性,他在片中表现得很有政治正确的意识,非常注意自己的发言,总是表达对女性的支持。但到了他和妻子真的要分担家务的时刻,他好像并不真正明白,妻子痛苦的是什么,她想要的是什么。

阿美 :他还是比起上一代进步了挺多。但因为性别体系还是这样,他也无法超越,这还是来自现实,我们没法塑造一个从女性视角看完美的男性,这样的男性可能也有,但不代表基本盘。

尹丽川 :张本煜(女婿扮演者)其实挺好的,他第一次跟我聊时就说,唉,其实这个女婿吧,非常鸡贼。他就发现了问题。他是很敏感的。所以早上吃饭那场戏,聊到育儿分摊,妻子对他说,总不能我一个人承担吧?他马上说,但是我今天真有重要客户。然后起身就要走。起身之前,他还特意吃了一口鸡蛋,让一切显得更加自然。这就说明,他其实作为男性,还是很难真正因为父职而放弃自己事业的上升空间。不过到最后,这位男性(为了照顾家庭调了岗)还是更多去身体力行了。

吵架就吵架,他要说你“不明事理”

正面连接:过往的国内影视作品中出现夫妻吵架戏,通常只处理成普通争吵。但在这部电影里,能看到吵架背后含着一种性别不平等,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打压。

阿美 :我的家庭跟苏敏的有点类似,当然我爸爸并不那么自私和苛刻,但他也比较大男子主义,自我中心,在家里要保有他的权威感。我妈妈跟他一直有争吵,一直在反抗他,所以我在写的时候,尤其是吵架的戏,我就会想以我爸的那种方式,他会在什么地方去挑剔你,会用什么口气去打压别人。

尹丽川 :我揭发一下,那天她父亲去看了这个电影。她父亲是老师,以一种老师的口吻评价了一番,大概是表扬。

阿美 :我心想,他看了都没有觉得,这个男的跟他有点类似吗?我实在忍不住,我说你没觉得这个男主身上有你的影子吗?我爸说,可能也有一些,但不知道有多大比例。

尹丽川 :但你看还是很不一样,因为你能直接问你爸这个事。

阿美 :对,因为我爸很爱我,但他的性格确实就是那样。可能就是挺普遍性的吧。

尹丽川 :我的父亲一样的地方也很多。当我做了母亲之后,我经常批判我爸,因为母亲上班又做饭,做完了他却总是挑剔,习惯性说,哎呀,太咸了,做那么多干嘛?做那么多,是因为能搁到冰箱啊,这样你第二天不用再做。我小时候是在我爸这一头的,因为确实有点咸。但后来你就觉得,天哪。

阿美 :直到自己成为了母亲、家庭主妇之后,你才能体会到,作为家里这样一个角色,你承担和付出的是什么,我们小时候没有那么强烈的感同身受。

尹丽川 :我觉得就是因为从前没有太多女性,纯女性视角来说这个事,所以你即便身在其中,还是男性思维。

阿美 :对,因为在我们的传统文化里,男性天然拥有这种权利,在家庭里天然是上位角色。家务好像天经地义,默认女性应该干,这就是一种文化吧。

正面连接:阿美老师从小听父母争吵,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个理解的视角?

阿美 :我从小就很同情我妈妈,因为在他们的关系里,我妈是明显弱势的一方,但只是觉得,这是一个权力以及能力的不对等。直到后来我有了所谓的女性意识,才开始从性别视角看这件事。

正面连接:有一些台词写得特别准,比如丈夫总是要求妻子“明事理”。

阿美 :“明事理”就是原型的口头禅。他总是说苏敏“不明事理”。但他这个“明事理”,其实就是他以自己的利益为出发点,制定的规则,再强加到对方头上。

正面连接:有一段李红试图挑战这个逻辑,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丈夫就说,因为我是一家之主。李红又问:为什么你是一家之主?丈夫又回到说:因为我比你更明事理。从这个对话里特别能感到,其实你让他说出这背后有什么道理,他是说不出来的。

尹丽川 :但是逻辑闭环了。

阿美 :这是一种性别霸权吧。为什么我是一家之主?因为我是男的。为什么我明事理,因为我是一家之主。闭环了。

正面连接:片中第一场高潮戏,也是按照原型写的,李红向自己胸口扎了三刀,因为丈夫说了一句话——你为女儿带孩子,你图啥你心里清楚。之后李红一直在问,你说清楚,我到底图啥?“图什么”和“明事理”好像是相似的,实际上他说不出答案。

尹丽川 :他是习惯性指责,习惯性打压。

阿美 :这个确实是苏敏的真实经历。她非常委屈,苏敏(李红)选择自残,我觉得其实自残往往是一种弱者的行为,她无法拿刀去扎对方,只能扎自己。

丈夫按说应该知道,妻子为女儿带孩子,这是一种情感付出。他怎么能这么揣测?我觉得一方面是,他自己情感上是无能的;另外,这个人对利益看得特别重,他可能觉得人做任何事都是有所图。

我们前面还有一个铺垫情节:女儿女婿带着孩子临走时,给了李红一个手机,丈夫于是觉得,你还是图一些好处,是不是将来女儿还会给你一些回报?

正面连接:还有一场戏也让我印象很深,男主的亲戚们来家里吃饭,抽烟,李红往桌上放个烟灰缸,丈夫推开,两个人就这么来回推。

阿美 :这个确实是我的(生活经验)。因为我是北方人,小时候家里如果要招待亲戚,尤其当你在城里,从乡下来了亲戚,就要极端的客气,极尽礼仪。因为他们来到城里是特别敏感脆弱的,有很强的自尊。所以老孙推开烟灰缸,就是他要表现出,你们来到我家越没礼貌越好,越自在放松越好,什么烟灰缸,我们根本用不着那套,他极端维护农村亲戚的自尊,以及他要表现他在家里的权威感。

母女关系,零和博弈

正面连接:片中的母女关系像一个零和游戏,女儿生育后,需要母亲为自己带孩子,于是在支持母亲和保全自己的利益之间反复摇摆。

阿美 :这也是很普遍性的情况。当代女性当了母亲后,处境都是非常艰难的。这个女儿显得前后摇摆,有人觉得她自私,但我觉得女儿有女儿的困境,因为现在的育儿任务太艰巨了,只能在家庭内部去消化,社会体系的支持太少,几乎相当于没有。

那在家庭里,在这种男权文化结构下,就是默认女性去承担。

尹丽川 :其实这还是母职。女儿所谓的自私,同样也是因为,你去享有母亲的劳动,是一个心安理得,天经地义,自古就这样。所以她也习惯了。再加上中老年女性,会更觉得,你都没有事业了,你就帮一下,去同学会(李红被反复拖延的心愿)你再晚几天不行吗?这也是人性的一部分。这个母职延续了,作为外婆也是母职。

正面连接:临出走前那场戏,女儿和父亲、丈夫三个人坐在桌上庆祝各自的事业成功,女儿实际上加入了和两个男性家庭成员一起压榨母亲的阵营。在这之前,一次李红说想出去,问丈夫,你就不能少钓鱼,带几天孩子吗?女儿马上说,那可不行,那怎么能放心?

阿美 :女儿既受到这个系统的压迫,但她同时也是这个系统的一部分,她也是不自知的。爸爸是不可靠的,她了解爸爸,那么她也会默认,带孩子就是妈妈应该做的事。

正面连接:最后李红出走,有一个刺激到她的点,就是女儿也会指责她,说孩子好像腿上有一个伤口,你怎么没有及时看到?

尹丽川 :对,女儿这句话是促使她放下一切的最后一根稻草。(李红这个人物,本身是有生命力的,如果没有女儿以爱为名的绑定,她早就走了)

阿美 :但是女儿说这话时,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会伤害妈妈。

尹丽川 :对,她特别自然地就说了,但就是这样才更伤人。

成为母亲后,我总在卫生间写剧本

正面连接:李红的母亲有一句经典台词——当李红质问她,为什么总是向着儿子?这位母亲说:我小时候,父母给我弟弟吃馒头,我只能吃窝头,我从来没意见。但她说这话时,眼睛都是失神的。虽然她说没有意见,但她也能感到创伤和失落。

阿美 :对,这个是我姑姑跟我聊天时,她无意说起来,她小时候,她的奶奶给她的堂弟吃白面包子,给她吃的是粗面包子。她当时很小,就去问她妈,为什么?奶奶怎么这样?她妈说,你是个女孩,你吃个粗面的就行了。她妈妈就是这么告诉她的。我对这个印象深,就把它写到这里面。你说得对,虽然她说从来没意见,但当她想起这件事,是感到心酸的。

尹丽川 :这个是李红母亲在电影里最后一次出场,是这个人物的完成,就像你看到的状态,我们说表演上要达到,它是一个心理上转变的开始。这里还有隐藏情节,就是后来她去劝儿子,要求他还李红的钱。只是这个就留白了。

正面连接:李红收到弟弟转的1万元后,打开了和妈妈的对话框,想打字,最终没有打。本来她是想说什么呢?

尹丽川 :本来想表达感谢。但我又觉得,母女之间就不要说了。而且,也不想说一切伤害就都无形了,就和解了。但又有一种百感交集,所以就拿出来打了一下“妈”,又删掉了。

正面连接:李红的女儿,是另一条人物主线。现实中苏敏女儿有一对双胞胎,导演您也有一对双胞胎。

尹丽川 :对,(创作)这个我太驾轻就熟了。女儿的困境,这种当代性跟我个人很相似。感觉自己被工具化了,已经不再是一个这样的我了,只是一个妈。除了自己这么感受,我又去看了网上很多发言。最难受的是什么?就是价值感的丧失,觉得自己是没有价值的,自己是nothing。

当代就是你越想要追寻自我价值,你越和你的母职产生矛盾,包括再去工作之艰难。我一个男导演朋友,他的孩子和我的孩子一样大,也是两个孩子,但他从孩子出生到一岁,他一直在外面采风,准备一个电影。那个电影很好,我很喜欢。我只是说,我根本是不可能动的,绝对不可能的,完全是被困在这里的。

我其实早几年就会想,唉,怎么女导演有孩子的都很少。而且我曾经很喜欢的一个女导演,她消失了,我就默默觉得她可能生孩子去了。

正面连接:您之前接受访谈,会提到自己在做母亲之前,没有想到会这么艰难。

尹丽川 :对,所以倒回来说,我觉得还是因为从女性视角来讲述我们的生命体验,就是世界B面的东西太少了。在生育这件事上,对生我们知道的很多,但是育就说的很少,因为它很日常,好像你带个孩子,不是很正常的嘛?包括对母亲的歌颂,所以很烦对母亲的歌颂,好像养育孩子这个艰巨的任务,基本上是被隐形了。

而且它会把你整个控制和改变。前几天我还说,为什么只有一个李清照?因为李清照没有孩子。真的就是,有了之后你会变成另一个人,你就完全被孩子和家庭所有的责任感控制住了。

正面连接:片子里,有天女儿和同学聚会,发现她们在聊的脱口秀剧场她都没听说过。她回家就问丈夫,知道这个是什么吗?丈夫说,我们也可以去看呀。丈夫根本没明白,她说的是另一件事,她觉得自己好像跟这个世界隔开了,没有办法再有自己的精神世界和生活了。

尹丽川 :这段太难写了,改了好多次。就是想表达这种价值感的丧失,被困住、被扔下的感受,但又不想直接说。我想找一个那两年特别流行,但因为母职,使得她不知道的一个东西,后来想到脱口秀,因为我也挺爱看脱口秀。我搜了一下,郑州有没有脱口秀?就真有一个叫“胡来”的,我觉得这个名挺好,就用在电影里了。

关键排那个戏时,因为本煜也是一个很好的演员,他非常能get到重点,所以他就真心很无辜地说,你想去随时去啊。我感觉吴倩(女儿扮演者)也是很和自己融为一体的表演。我们女的在旁边看都觉得,唉,就是说不到一起去,但是女性就很能理解她到底在说什么。

正面连接:两位生活中有类似脱口秀的时刻吗?

阿美 :我们之前都是经常看演出,包括摇滚演出和话剧。但我有了孩子之后,可能有10年都没有再出现在......我觉得对我来说,我的精神从来没有完全被母职吞没,我还是会一直关注着所有我想关注的东西,但你的身体确实是被困在这儿。

尹丽川 :我肯定比你严重,我有两三年会觉得我就是特别傻,因为你要跟孩子说话,你就会变成一个两三岁的人,才能跟她沟通,而且确实我家两个孩子,一天下来,我觉得我就是一个傻子,我真的就没有任何......

阿美 :我记得孩子小的时候,我每天最开心的就是晚上孩子睡了,我终于能有自己的时间,我可以看会儿手机,看会儿电影、看会儿书,就是自己跟自己在自己的世界里玩一会儿。

正面连接:我看过一个国外女作家的访谈,她也是成为母亲后,只能趁孩子睡觉时写作。她有次写到关键时刻,孩子突然醒来哭了。她情不自禁戴上了耳机,希望骗自己,想把这段写完,但孩子哭声越来越大,她就一直在纠结到底要不要摘下耳机去面对现实。

尹丽川 :我在卫生间写剧本是很常见的。因为我没地方待,我的书房已经变成了孩子的书房,而且孩子是流动的,一会这儿一会那儿,我只能进卫生间关门。我已经习惯了,而且我之前做过剧,量更大,孩子进来说,妈妈我怎么了,说完了,我又接着写。

但在孩子很小的时候,肯定孩子是第一重要的。如果孩子哭了或者需要我,我不可能说要工作,那会儿没有这个选择。

正面连接:我感觉母职带来的压力,也包括外界的眼光。你不做到一定程度,就会有人说你做得不好。

阿美 :孩子出问题,作为母亲是非常焦虑和压力大的。这时对方如果出来说你怎么搞的,会非常愤怒和委屈吧。我记得我的孩子小时候身体比较瘦弱,我有时候抱着在外面,有人就会说,这孩子怎么不胖呀?我就感觉到一种评判,这个挺可怕的,觉得是我没有把孩子带好。后来更多亲戚出于好心说,我教你怎么去养孩子,给孩子吃什么,我都会感到一种评判和审视,好像我这个妈做得不够好。

正面连接:片中类似的评判也特别多。片中女儿也在不断提醒丈夫,你不要总说母亲伟大,不要拿这个来绑架我。

尹丽川 :我一开始还有点犹豫,要不要让她这样直说,但我又觉得这个事还是得表达。

母亲不自由,则歌颂无意义

正面连接:两位作为女性创作者在这个行业里,会注意到哪些性别视角的差异吗?特别是在两性关系、家庭生活,婚姻这些层面的创作上。

阿美 :我之前写剧本,经常会跟男导演发生冲突的一个点,就是比如我们写一个爱情故事,最后男女主不能在一起,或者男主死了,他们就会以女主怀孕了来作为结束。我特别讨厌这种结局,好像必须女的以生一个孩子作为对这段爱情的献祭,或者是一个爱情的结果。但男性创作者好像就会这么想,他们就觉得女的怀了他的孩子,这就是一个爱情的升华和结晶。

尹丽川 :我想起来了,有位男导演拍了一部关于母亲的戏,我就说,你又歌颂母亲。他说,你们也不要太那个,歌颂母亲也有错?我说是的,因为你越歌颂,母亲越被困住,母亲身份越大于人性身份。但后来他渐渐理解了我们。因为他虽然是一位男性,但他也被迫履行母职了,也要付出很多时间和精力。

阿美 :我想起我还有一次,跟一位非常有名的男制片人不欢而散。我们也是谈到一个女性选题,女主角也是一个母亲,他就在那里大谈母亲是多么伟大,女性多么伟大,我就说,我觉得我们不是要去赞美母职。后来听说他对我非常不满,合作没有了下文。我当时没有反应过来,我只是表达观点,没有想故意跟他对抗。我后来听说,他是不能理解我的说法。

尹丽川 :他应该去看一下我们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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