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来到老年,不该两手空空,孤苦无依
发布时间:2025-10-29 13:43 浏览量:3
波伏娃的知识量在《老年》这本书中几乎满溢出来,甚至有点像报菜名或者报书名——她列举原始自然社会里老年人的处境,事无巨细;她又列举从古至今东西方各个重要文明中对待老年人的态度;她还列举文明史中那些显赫的作家、艺术家、知识分子、政治家……他们所有人对自己处于老年或者观察老年的真知灼见。
老年,就像波伏娃在书中说,她记得自己“第一次重病时那份愕然”,她对自己说:“被人放上担架抬着的那个女人,就是我。”
因此老年对于个人来说,是他者,像苏珊·桑塔格说疾病一样,是羞耻的一种。
但这不是波伏娃写这本厚厚的书的目的,她是一个共产主义者。
她说:“资本主义为了提升利润,不惜一切代价提高生产力。随着产品越来越多,整套系统便要求提高生产率。上了年纪的劳动者再也跟不上强加于工人的工作节奏,他们失业了,被社会视如贱民。”
她还说:“19 世纪时,统治阶级公然把无产阶级看作野蛮人,工人通过抗争为自己争得了人的地位,但也只在他们有生产力的这段时间。老了以后,社会又将他们当作外来物种舍弃。”
她又说:“衰退开始的年纪一向取决于一个人所属的阶级。今天,一名 50 岁的矿工已经差不多是个废人,而特权阶级到 80 岁还活得有滋有味。”
是阶级,是阶级斗争。
她揭露老年人在这个世界中的命运——“为什么老年问题经常在心照不宣中被按下不表”,她指出老年问题是“我们整个文明的失败”,所以,作为一个革命者,波伏娃自然要改变这个世界:“如果我们想改善老年人的境况至可接受的程度,就必须重新塑造人,重新创造人与人的关系。一个人来到老年,不该两手空空,孤苦无依。”
我们摘选了结论部分分享给读者。
结论
老年并非人类存在的一个必然的结尾,就和身体一样,老年甚至不代表萨特所称的我们“偶然性中的必然”。许多动物,如蜉蝣,生殖之后就死去,根本不经过退化的阶段。而我们从经验得出的普遍事实是,人类到了一定年纪之后,身体会有退化的现象,这种进程不可避免,到了一定时间,我们的活动能力会衰退,心智能力往往会减弱,对世界的态度也会跟着改变。
有时政治或社会因素让老年受到崇敬。有些人,比如在古老中国的女人,能够找到庇护,不必忍受成人世界的严酷。另外有些人则陷入悲观主义:如果想要活下去的欲望是不幸的源泉,他宁愿半死不活。然而,绝大部分人都以悲伤或抗拒之心来迎接老年,和死亡比起来,老年更让人厌恶。
是的,和生命对立的是老年而不是死亡。老年是对生命的滑稽模仿,而死亡将生命转化为命运,从某种意义上说,给予了生命绝对的维度,从而拯救了生命:“死亡让人终于又成为自己。”死亡消灭了时间。我们所埋葬的这个人,他最后的日子并不比其他日子更真实。他的存在的所有成分都在场,然后一并堕入虚无。维克多·雨果同时是、也永远是30岁和80岁。当他80岁时,此刻正在经历的现在磨灭了过去,现在相较于过去大大倒退,甚至面目全非,而这是大多数情况。现在的压倒性地位无疑令人沮丧,而过去的事件、获得的知识在一个熄灭的生命中仍保有它们的位置,因为它们曾经存在。当回忆渐渐消散,它们就遁入不足道的黑夜中。
更糟糕的是,老年人变得满不在乎,他的热情、信念和作为不再,如旧毛衣一针一针脱落,老人手中最后只剩不成形的羊毛线头。夏吕斯先生因为一个脱帽之举而失去他作为立身之本的贵族的高傲,阿莲娜·戈洛夫廖娃和她厌恶的儿子和好。卢梭曾说:“如果我们发现一切都是白费,如果我们不再看重结果,那么辛勤劳作又有何用呢?”米开朗琪罗对“傀儡”的不屑令人心碎,如果我们陪在晚年的他身边,我们会和他一起悲伤地感到他的努力是一场空。
等他人不在了,之前的低谷时刻无损他作品的伟大。不是所有老年人都缴械投降,相反,很多老年人顽强坚持,但是这时他们往往成为自身可笑的讽刺。他们的意志在坚持,不过靠的是惯性,没有理由甚至没有理性。当年他们投身事业是奔着某个目标而去,现在他们继续只是因为他们一直这么做着。一般而言,在老年人身上习惯、无意识行动、僵化固守取代了创造。
埃米尔·法盖(法国文学史家、政治思想家。)说得很有道理,老年是“一个人为了将他人和自己维持在幻觉中而一直演下去的戏。老年因此而滑稽可笑,尤其演得还相当拙劣”。(他写了一篇愤怒的文章攻击老年:《老年十诫》。——原注)
道德说教鼓吹,我们应该坦然接受科学技术无法消除的痛苦,如病痛、疾病、老年。这种论调宣称,平静地接受这种被贬抑的境况使我们更加伟大。已无其他宏大计划的老年人尽可以投身于此。但这只是在玩文字游戏,计划只关乎行动。被动承受老年算不得行动。生长、成熟、老去、死亡,时间的进程是必然的。
为了让老年不再是对我们之前生命的滑稽模仿,只有一个解决办法,那就是继续追寻能赋予我们生命与意义的目标,如为他人、为群体、为事业奉献,投入社会或政治和智性创造的工作中。不同于道德家的建议,理想的情况是我们在老年时保持足够旺盛的热情,使我们免于自我封闭。当我们通过爱、友谊、愤慨、同情承认他人生命的价值时,我们的生命就是有价值的。因此我们继续行动,继续发声。常见的为老年“做准备”的建议只关乎存点钱、选择退休地点、张罗个人兴趣,以至于老年到来之时,我们并未做好准备。更好的做法是不要念念不忘,而是过一种积极参与、有充分理由的人生,哪怕幻想已灭,热情已冷。
只是这样的可能性只发生在极少数特权阶级身上。老年是特权阶层与大众之间的鸿沟变得非常深的时期。这让我们可以回答本书在一开始提出的问题:人的衰退有什么是无论如何避免不了的?社会在其中负什么责任?
我们在前面已经见到,衰退开始的年纪一向取决于一个人所属的阶级。今天,一名50岁的矿工已经差不多是个废人,而特权阶层到80岁还活得有滋有味。劳动者的衰退开始得更早,发展得也更快。在他“幸存”的年月中,衰弱的身体会苦于疾病。而有幸得以较好照料自己身体的老年人,可以将健康保持到最后一刻。
受剥削的人到老年时,就算不是一贫如洗,也度日艰难。住所简陋、形单影只,让他们备感落魄,时时陷入焦虑。他们沉浸在混沌之中,不仅身体机能受影响,精神疾病很大程度上也是由制度引起的。
一个退休的人即使身体健康、头脑清醒,还是逃不过无聊之苦,他与世界的联结一旦失去无法重新建立,因为工作之外,他的休闲活动都是异化了的。劳动者甚至不知道怎么消磨时间,无所事事让他情绪低落,更加削弱了身体平衡。
退休人员一生遭受的损害则更加严重。如果说他当前的人生无意义,令他绝望,那是因为一直以来他生命的意义都是被剥夺了的。像“工资铁律”一样无情的法律,只让他勉强度日,提供不了他存在的正当理由。当他脱离了职业的约束,发现周围只是一片荒漠,无法投身于各种活动,以让世界充满目的、价值和存在的理由。
这便是我们这个社会的罪行,其老年政策骇人听闻。然而更加过分的,是在绝大多数人还处于年轻与盛年时所受到的对待。社会预先为人铸造了老年惨境,是社会导致老年衰退过早到来,发展迅速,肉体痛苦,精神受折磨,因为人们两手空空地进入老年。受到剥削、被异化的人,力气用尽之时,就不可避免地成为“废物”和“垃圾”。
这也是为什么缓解老年不幸的药方是如此可笑,因为没有任何一个方案能够修补系统性的破坏,而在这种系统性的破坏之下,所有个体都是受害者。即使我们照顾老年人,我们也无法恢复他们的健康,我们能为他们建造舒适的住宅,但创造不出让他们的人生有意义的文化、兴趣和责任。我的意思不是说现在改善他们的生存境况无用,只是这并不能解决老年真正的问题:社会应该怎样做才能让人老了继续活得像个人?
答案很简单,他必须永远被当人看待。一个社会的真面目在对待不再劳动的人的态度上显露出来。我们这个社会从来都把他们看作物,毫不讳言只看重收益。所谓的“人道主义”不过是装点门面的说辞。19世纪时,统治阶级公然把无产阶级看作野蛮人,工人通过抗争为自己争得了人的地位,但也只在他们有生产力的这段时间。老了以后,社会又将他们当作外来物种舍弃。
这就是为什么老年问题经常在心照不宣中被按下不表。老年问题揭露了我们整个文明的失败。如果我们想改善老年人的境况至可接受的程度,就必须重新塑造人,重新创造人与人的关系。一个人来到老年,不该两手空空,孤独无依。如果文化不是一种无活力的知识,先被囫囵吞下,然后被忘得一干二净,如果文化是实用而且活生生的,如果文化能让一个人与其所处环境产生联结,并在随后的岁月中完善更新,那么一个人不管到哪个年纪都会是个活跃的、有用的公民。如果他没有从童年时起就超级原子化,封闭孤立于其他众多原子之中,如果他积极参与集体生活,这集体生活与个人生活一样日日不可或缺,那么他就永远不会感觉被放逐。然而此种情形尚未在任何时期、任何地方实现。社会主义国家虽然比资本主义国家稍好,但仍然差得很远。
在我刚刚提到的理想社会中,我们可以梦想老年可谓并不存在,就像在某些特权阶层,有些老年人因年长而变弱,但没有明显衰退,直到有一天他们得了不能承受的病,并在没有衰退的情况下去世。这种老年便符合了某些资产阶级思想家的定义:老年不同于年轻时期或少年时期,有其自身平衡,并让个体拥有许多可能性。
我们现在还远非如此。社会只因一个人带来收益才在乎他,年轻人清楚这点,年轻人在投入社会生活时所怀有的焦虑和老年人被排除在社会之外时的焦虑是一样的,而在二者之间,日常生活的例行公事遮蔽了问题的存在。年轻人担心这样的社会机制终有一天会驱逐他,所以有时他会试着护卫自己,而老年人被这个机制抛弃,无力反抗,只能终日以泪洗面。两个年龄层之间,这个机器继续运转着,将人碾碎。而人们逆来顺受,是因为他们甚至想不到能逃离这命运。当我们明白了老年人的境况之后,我们再也不会只满足于获得更慷慨的“老年政策”,诸如提高退休金、建造卫生的住房、安排娱乐活动之类。要改变的是整个社会系统,诉求也应更加激进,那就是要改变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