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了老年痴呆,谁都不认识,只记得回家的路和她的名字
发布时间:2025-11-15 01:43 浏览量:6
天花板上的灯是陌生的。
一圈一圈的,像水波。
我想不起来我家的灯长什么样,但肯定不是这个样子。
一个男人端着碗走过来,很高,很壮,眉毛皱得像两条拧坏的麻绳。
“爸,吃饭了。”
他把勺子递到我嘴边。
我不张嘴。
我不认识他。
他凭什么叫我爸?
“张嘴啊,爸。这是你爱吃的皮蛋瘦肉粥,我早上五点起来熬的。”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子疲惫,像生了锈的铁门,一开一关都费劲。
我还是不张嘴。
我盯着他的脸,想从上面找出一点熟悉的痕迹,但什么都没有。只有深深的纹路,像被生活这把钝刀子刻了无数遍。
“哎……”他叹了口气,把碗放在床头柜上。
“你不吃,一会儿胃又该疼了。听话,吃一口,就一口。”他像哄孩子一样哄我。
我把头扭到一边,看着窗外。
外面是高楼,一幢挨着一幢,像巨大的水泥积木,把天空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
这不是我的家。
我的家窗外,有一棵大槐树。夏天的时候,知了在上面没完没了地叫,吵得人心烦。
我想回家。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野草一样疯长,瞬间占满了我的脑子。
我要回家。
我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那个男人一把按住我。
“爸,你要干吗去?外面冷,快躺好。”他的力气很大,我的胳膊被他抓得生疼。
“放开!”我吼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不!你又要往外跑是不是?我告诉你,今天你哪儿也别想去!”他急了,声音也大了起来。
我瞪着他,他也瞪着我。
我们像两头斗红了眼的牛。
一个女人从门口探进头来,脸上敷着白色的东西,只露出眼睛和嘴巴。
“李军,你又跟你爸嚷嚷什么呢?一大早的,让不让邻居睡觉了?”她的声音尖尖的,像锥子。
被叫做“李军”的男人回头看她一眼,火气更大了。
“你还好意思说?让你看着他一会儿,你倒好,跑去敷面膜了!他要是跑丢了,你负责啊?”
“我怎么不负责了?我这不是听见动静就过来了吗?你以为我跟你一样闲啊,我待会儿还要上班呢!乐乐的学费、房贷,哪样不要钱?我不上班,喝西北风去啊?”女人不甘示弱。
他们吵起来了。
那些话像一团团的乱麻,钻进我的耳朵,但我一句也听不懂。
我只知道,我要回家。
趁着他们吵架,我猛地一甩胳膊,挣脱了那个男人的手。
我光着脚跳下床,冲向门口。
“爸!”
男人惊叫一声,扑过来抱住我的腰。
我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拼命挣扎。
“放开我!我要回家!我要找秀英!”
“秀英……”
这个名字从我嘴里蹦出来,我自己都愣了一下。
秀英是谁?
我不知道。
但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厉害。
这个名字,一定对我非常非常重要。
男人抱住我的力道松了一下。
“爸……她不在了……她已经走了好多年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低,带着哭腔。
我不管。
我什么都听不进去。
“你胡说!她在家等我!我要回家!”
我用头去撞他,用脚去踹他。
最后,他把我拖回床上,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
他坐在床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眼圈红了。
那个女人站在门口,脸上的面膜已经干裂,一块一块的,像破碎的石膏。
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有厌烦,有可怜,还有一丝恐惧。
这个家,像一个牢笼。
他们是看守。
而我,是囚犯。
我闭上眼睛,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必须逃出去。
我必须找到回家的路,找到秀英。
他们以为把我关在房间里就万事大吉了。
他们不知道,我的身体虽然被困住了,但我的心,永远在回家的路上。
我开始装睡。
等那个男人给我盖好被子,又在我床边坐了很久,确认我“睡着”了,才轻手轻脚地离开。
我听见门外,他和那个女人的争吵声又压低了八度。
“……送去养老院吧,我真的受不了了。”
“不行!我妈走的时候,让我好好照顾爸。我不能把他送走。”
“那你辞职在家专门看着他?你倒是说得轻巧!乐乐明年就上初中了,到处都要钱!”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那是我爸!”
“他也是我公公!可他现在连你都不认识了!李军,你清醒一点好不好?我们家什么条件你不知道吗?”
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
养老院?
那是什么地方?
是比这里更坚固的牢笼吗?
不行。
我不能去。
我必须在他们把我送走之前,逃出去。
我睁开眼,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客厅里传来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奶声奶气地喊:“爸爸,爸爸,我的奥特曼呢?”
“乐乐乖,自己玩,爸爸有点烦。”是那个男人的声音。
然后是开关门的声音。
那个女人大概是上班去了。
机会来了。
我悄悄地爬下床,踮着脚走到门边,耳朵贴在门板上。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电视机里传来动画片的吵闹声。
我轻轻地,一点一点地转动门把手。
“咔哒”一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我吓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外面没有动静。
我把门拉开一条缝。
客厅里,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正盘腿坐在地毯上,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
那个男人不见了。
我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尽量不发出一丝声音。
小男孩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了我一眼。
他的眼睛又大又亮,像两颗黑葡萄。
“爷爷?”他小声地叫我。
我没理他,我的目标是那扇通往自由的大门。
我走到玄关,找到一双鞋,也顾不上是谁的,胡乱套在脚上。
我的手放在门把上,心跳得像打鼓。
“爷爷,你要去哪里呀?”小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身后。
他拉住我的衣角。
“爸爸说,不能让你一个人出去。”
我回头瞪着他。
“放手!”
小男孩被我吓到了,嘴巴一瘪,眼看就要哭出来。
“哇——爸爸!爷爷要跑!”
他这一嗓子,把我的计划全打乱了。
卫生间的门“砰”地一声被撞开,那个男人冲了出来,嘴边还带着白色的牙膏沫。
“爸!”
他一个箭步冲过来,死死地拉住门。
我又失败了。
他把我拖回房间,这次,我听到了钥匙锁门的声音。
我被彻底囚禁了。
我愤怒地捶打着门板,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没有人回应我。
只有门外,那个小男孩的哭声,和男人压抑的安慰声。
“乐乐不哭,爷爷病了……爷爷不是故意的……”
我累了,靠着门滑坐在地上。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
光斑里,有细小的灰尘在飞舞,像一群迷路的精灵。
我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
那碗已经凉透的粥旁边,放着一个相框。
我之前怎么没注意到?
我爬过去,拿起相框。
照片已经有些泛黄了。
上面是一对年轻的男女,依偎在一起,笑得特别灿烂。
男人穿着蓝色的工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虽然年轻,但眉眼间已经能看出后来那个“李军”的影子。
不,不对。
这个年轻的男人,是我。
我看着照片里的自己,感觉那么陌生。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他身边的女人吸引。
她穿着一件碎花连衣裙,扎着两条长长的麻花辫,辫梢用红色的头绳系着。
她的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
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真好看。
我的心,又开始疼了。
像被针扎一样,密密麻麻的疼。
秀英。
我的脑子里,又跳出这个名字。
照片上的女人,就是秀英。
我的秀英。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抚摸着照片上她的脸。
冰冷的玻璃,隔不断那份刻骨的思念。
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我有多久没见过她了?
她现在在哪里?
她为什么不来找我?
“她在家等我。”
这个念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都要坚定。
我把相框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我必须回家。
无论如何,我都要回到她身边。
从那天起,我变得“听话”了。
那个男人喂我吃饭,我不再反抗。
那个女人跟我说话,我也不再吼她。
我只是沉默。
沉默地吃饭,沉默地睡觉,沉默地看着窗外。
他们以为我放弃了,以为我认命了。
他们放松了警惕。
房门不再反锁了。
他们不知道,我只是在等待。
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
我每天都在观察。
我记住了那个男人早上七点会送那个叫“乐乐”的小孩出门。
我记住了那个女人总是在八点半左右离开。
我记住了中午十二点,会有一个穿着蓝色制服的人来送饭。
我的脑子像一台生锈的机器,虽然大部分功能都坏掉了,但记录这些事情的齿轮,却在顽强地转动着。
因为这一切,都通往回家的路。
终于,机会来了。
那是一个下着小雨的早晨。
天气不好,路上堵车,男人送完孩子回来,比平时晚了半个小时。
他急匆匆地换鞋,对我喊了一句:“爸,我今天公司有急事,午饭你自己热一下,就在微波炉里。”
然后就冲了出去。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我竖着耳朵听。
电梯门打开,又关上。
世界安静了。
我从床上跳下来,冲到门口。
我的手在颤抖。
我深吸一口气,转动了门把手。
门开了。
自由的空气,夹杂着雨水的湿润,涌了进来。
我甚至来不及换鞋,就穿着拖鞋冲了出去。
我按了电梯。
电梯的镜子里,映出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头。
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惊慌,和更多的决绝。
那是我。
电梯到了一楼。
我冲出单元门,冰冷的雨水打在我的脸上。
我打了个哆嗦,但心里却燃起一团火。
回家。
我要回家。
可是,家在哪里?
我站在小区的门口,看着眼前陌生的街道,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我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不知所措。
“喂,老爷子,下雨天不打伞站路中间干啥呢?想碰瓷啊?”一个刺耳的刹车声后,司机探出头来骂我。
我茫然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的腿,自己动了起来。
它像是拥有独立的意识,带着我,拐上了一条小路。
我不知道这条路通向哪里。
但我有一种直觉。
跟着它走,就对了。
这是身体的记忆。
是几十年如一日,走过无数遍的路,刻在肌肉里的记忆。
我走着,走着。
雨越下越大。
我的衣服湿透了,冷得瑟瑟发抖。
拖鞋也变得又湿又滑,好几次都差点摔倒。
路边的景象飞速后退。
很多店铺都变了样。
以前的那个副食店,现在变成了24小时便利店。
以前的那个修车铺,现在变成了手机贴膜的。
世界变得太快,快到我跟不上。
但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比如,那个街角的邮筒。
还是绿色的,只是油漆斑驳了许多。
我记得,我曾经在这里,给秀冷寄过信。
那时候,她还在乡下老家,我们两地分居。
我每个星期都会给她写一封信,告诉她厂里的事,告诉她我有多想她。
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在了邮筒前。
我伸手摸了摸冰冷的铁皮。
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投信时,指尖的温度。
“大爷,您没事吧?”一个撑着伞的女孩停下来问我。
我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我的方向,越来越清晰。
穿过这条街,再拐两个弯,就到了。
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我就要见到秀英了。
她会是什么样子?
她会怪我这么久才回来吗?
她一定在家里做好了热腾腾的饭菜,等我回去。
她最拿手的,是西红柿鸡蛋面。
每次我下班回家,只要闻到那股香味,一天的疲惫就都烟消云散了。
想着想着,我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我才想起,我早饭还没吃。
我摸了摸口袋,空空如也。
我没有钱。
我有点失落,但很快又振作起来。
没关系,等回了家,就有饭吃了。
秀英肯定给我留着呢。
我加快了脚步。
终于,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红砖楼。
我们单位分的房子。
虽然旧了,但在我眼里,比任何高楼大厦都亲切。
就是这里!
我的家!
我激动得几乎要跑起来。
可当我跑到楼下,却愣住了。
楼门口,被蓝色的铁皮围挡了起来。
围挡上,用红色的油漆写着一个大大的“拆”字。
拆?
什么意思?
我的家,要被拆掉了?
我不相信。
我绕着围挡,想找一个入口。
一个戴着安全帽的工人拦住了我。
“哎哎哎,老爷子,这里不能进,危险!”
“这是我家!”我冲他喊,“我家在302!”
工人愣了一下,随即用一种同情的眼神看着我。
“大爷,这楼里的人早就搬走了。下个星期就要动工拆了。”
“搬走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搬到哪里去了?”我抓住他的胳膊,急切地问。
“这我哪知道啊。您家里人没告诉您吗?”
家里人?
是那个叫李军的男人吗?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为什么要骗我?
一股巨大的愤怒和悲伤,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推开那个工人,发了疯似的去摇晃那扇紧锁的铁门。
“秀英!秀英!你在里面吗?开门啊!”
“我是建国啊!我回来了!”
建国?
李建国。
这是我的名字。
我想起来了。
“秀英!开门!你开门啊!”
我用身体去撞那扇门,用拳头去砸。
铁门发出“哐哐”的巨响,但纹丝不动。
我的手砸破了,鲜血直流,可我一点也感觉不到疼。
我的心,比这伤口疼一万倍。
“大爷,您别这样,没用的!”工人想拉开我。
我甩开他。
“你滚开!别碰我!”
我像一头绝望的困兽,做着最后的挣扎。
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仿佛看到了。
看到了302的窗户里,亮着温暖的灯光。
秀英穿着围裙,正在厨房里忙碌。
她听到了我的声音,正急着来给我开门。
“来了来了,催什么催,跟饿死鬼投胎一样。”
她嗔怪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秀英……”
我瘫倒在冰冷的泥水里,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
我感觉有人在摇晃我。
“爸!爸!你醒醒!”
是那个叫李军的男人的声音。
他听起来快哭了。
我缓缓地睁开眼睛。
他跪在我的身边,浑身也湿透了,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头上,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爸,你吓死我了!我到处找你!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他想扶我起来。
我看着他,眼神空洞。
“我的家……没了。”
他愣住了,然后,他紧紧地抱住我。
“爸,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遍一遍地道歉。
“我们的新家不是挺好的吗?又大又亮堂。这里太旧了,早就该拆了。”
“那不是我的家。”我木然地说。
“没有秀英的地方,都不是我的家。”
他沉默了。
过了很久,他才沙哑着嗓子说:“爸,妈已经走了十年了。”
“十年前,她就是在这个楼下,突发心梗,没抢救过来。”
“那天,你也在上班。等你从厂里赶回来,她已经……”
他的话,像一把生锈的刀,一刀一刀地割在我的心上。
我的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一些破碎的画面,像电影片段一样闪过。
白色的床单。
刺鼻的消毒水味。
医生摇着头说:“我们尽力了。”
我抱着秀英冰冷的身体,感觉整个世界都塌了。
“不……不……”
我抱着头,痛苦地嘶吼。
我想起来了。
我都想起来了。
秀英已经不在了。
她已经离开我十年了。
那我这些天,拼了命要找的人是谁?
我拼了命要回的家,又在哪里?
原来,我一直活在自己的幻想里。
活在一个,秀英还在等我回家的幻想里。
现在,幻想破了。
我的世界,也彻底黑了。
我病得更重了。
我不再吵,不再闹,也不再想着要逃跑。
我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任由他们摆布。
吃饭,睡觉,发呆。
那个叫李军的男人,我的儿子,他好像也变了。
他不再对我大吼大叫。
他会耐心地,一口一口地喂我吃饭。
他会推着轮椅,带我去楼下晒太阳。
他会给我讲很多以前的事。
讲我年轻的时候,是厂里最厉害的技术员,多少机器的毛病,都是我手到病除。
讲他小时候,我带他去河里摸鱼,结果两个人搞得一身泥,回家被秀英拿着鸡毛掸子追着打。
讲他和那个女人,也就是我的儿媳妇小慧,是怎么认识的。
“她是你以前同事的女儿,你忘了?当初还是你和妈撮合的呢。你那时候还说,小慧这姑娘,看着精明,其实心眼不坏,会过日子。”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
我大部分时候都听不懂。
我的脑子,像一团浆糊。
那些人和事,对我来说,都太遥远了。
只有“秀英”这个名字,像一颗钉子,牢牢地钉在我的记忆里。
偶尔,我会清醒片刻。
比如,那天下午。
阳光很好,暖洋洋的。
儿子推着我,在小区的花园里散步。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举着一串糖葫芦跑过来,差点撞到我的轮椅上。
“对不起,爷爷。”她怯生生地道歉。
我看着她手里的糖葫芦,红彤彤的,裹着一层亮晶晶的糖衣。
“秀英……也喜欢吃这个。”我喃喃地说。
儿子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是啊,妈最喜欢吃山楂的。每次你发了工资,都会给她买一串。她每次都说你浪费钱,但每次都吃得比谁都开心。”
我的眼前,浮现出秀英吃糖葫芦的样子。
她会小心翼翼地先舔掉外面的糖衣,然后再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掉山楂,酸得直眯眼睛。
那样子,可爱极了。
我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翘了翘。
儿子看到我笑了,他也笑了。
他的眼角,有泪光在闪。
“爸,你想起妈了?”
我点点头。
我又忘了他是谁。
但我知道,他说的这些,我都信。
因为,这些都和秀英有关。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被送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里有很多和我一样的老头老太太。
他们有的坐在轮椅上发呆,有的拄着拐杖在院子里慢慢地走。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来苏水味。
儿子说,这里是养老院。
他说他和小慧要上班,乐乐要上学,实在没精力照顾我了。
他说这里有专业的护工,会把我照顾得很好。
他给我办手续的时候,我看到他偷偷抹了好几次眼泪。
我没有闹。
我知道,我留在他身边,只是个累赘。
在这里,也挺好。
至少,不会再给他们添麻烦了。
我的房间很干净,窗户很大,阳光可以照进来。
护工是一个很温和的中年女人,姓王。
她每天给我喂饭,帮我擦身,推我出去晒太阳。
她不像儿子那样,总想跟我说很多话。
她只是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
偶尔,她会哼一些老歌。
那些调子,有些熟悉,但我想不起来歌名。
我的记忆,像被橡皮擦一点一点地擦掉了。
我忘了我的名字叫李建国。
我忘了我曾经是一个技术员。
我忘了我有一个儿子叫李军,一个孙子叫乐乐。
我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最后,只剩下两样东西。
回家的路。
和秀英的名字。
我还是会想着要逃跑。
我要回家。
我要去找秀英。
这个念头,已经成了我的本能。
我尝试了很多次。
但养老院的管理比家里严格多了。
我每次刚走到门口,就会被护工发现,然后被温和地劝回房间。
他们不骂我,也不锁我。
他们只是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无奈和怜悯。
有一天,儿子和儿媳妇来看我。
他们给我带来了很多吃的。
有我爱吃的点心,还有一盒包装得很漂亮的茶叶。
儿媳妇小慧,她好像也变了。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看到我就皱着眉头。
她把一个苹果削好,切成小块,用牙签插着,递到我嘴边。
“爸,吃苹果。”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
我张开嘴,吃了。
苹果很甜。
儿子在一旁看着,眼圈又红了。
“爸,我们下个星期就搬家了。”他说。
“搬家?搬到哪里去?”我含糊不清地问。
“搬到城南去。公司在那边给我分了一套新房子,比现在的大。离乐乐的学校也近。”
“哦。”我应了一声。
这些都与我无关。
“那套老房子……就是你上次回去的那套,已经拆了。”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反应。
“拆了……就拆了吧。”我平静地说。
我的家,早就没了。
从秀英走的那天起,就没了。
他们走的时候,儿子从包里拿出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
是一个小小的,红色的绒布盒子。
我打开它。
里面,是一枚小小的银戒指。
款式很旧了,上面刻着一朵简单的梅花。
“这是……你当年送给妈的定情信物。”儿子说。
“你那时候穷,买不起金的,就托人打了这么个银的。妈一直戴着,到走的那天,都还戴在手上。”
“我想,它应该陪着你。”
我拿起那枚戒指。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我把它套在我的小拇指上。
刚刚好。
仿佛,它天生就该待在那里。
我看着手上的戒指,眼前又浮现出秀英的笑脸。
她把戴着戒指的手伸到我面前,得意地晃来晃去。
“李建国,这可是你说的,一辈子。”
“嗯,一辈子。”
一辈子。
多长啊。
长到,我都把你忘了。
不,我没有忘。
我只是,想不起来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又回到了那条回家的路上。
但这次,路不再陌生。
路边的店铺,都是我记忆中的样子。
副食店的老板娘正嗑着瓜子和人聊天。
修车铺的师傅正满身油污地给自行车打气。
阳光很好,空气里有槐花的香气。
我走得很快,一点也不觉得累。
我跑上那栋熟悉的红砖楼。
三楼,302。
门虚掩着。
我推开门。
秀英正坐在桌边,低着头,好像在缝什么东西。
她穿着那件蓝色的碎花连衣裙,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秀英。”
我轻声叫她。
她抬起头,看到我,愣了一下。
然后,她笑了。
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
脸颊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建国,你回来啦。”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
“我回来了。”我走到她面前,紧紧地抱住她。
她的身上,有阳光和肥皂的味道。
真好闻。
“我好想你。”我说。
“傻瓜,我不是一直都在吗?”她拍着我的背,像哄孩子一样。
“以后,不许再乱跑了。知道吗?”
“嗯,不跑了。”
我再也不跑了。
因为,我回家了。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窗外,有鸟在叫。
护工王姐走进来,准备给我喂早饭。
“李大爷,今天精神不错啊。”她笑着说。
我看着她,觉得她很亲切。
但我还是想不起来她是谁。
我低头,看到我小拇指上的银戒指。
它在晨光中,闪着柔和的光。
我把它凑到嘴边,亲了一下。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只有一个名字,和一条路,清晰得像是刻在了骨头上。
秀英。
回家。
我知道,我谁都不认识了。
但我记得回家的路。
也记得,她的名字。
这就够了。
因为,她就在路的尽头,等我。
我每天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坐在窗边,看着外面。
外面有一条长长的路,通向很远的地方。
我看不到路的尽头。
但我知道,路的尽头,就是家。
儿子每个周末都会来看我。
他会给我讲很多事。
讲他的公司又接了一个大项目。
讲乐乐的期中考试,考了全班第三名。
讲小慧做的红烧肉,还是没有妈做的好吃。
我静静地听着。
我不知道他是谁。
但他每次提到“妈”的时候,我的心都会动一下。
我知道,他说的那个“妈”,就是我的秀英。
有一次,他带来一个相册。
很厚的一本。
他一页一页地翻给我看。
“爸,你看,这是你年轻的时候,在厂里拿了先进生产者,上台领奖,多神气。”
照片上的我,胸前戴着大红花,笑得合不拢嘴。
“这是我们一家三口的第一张合影,在公园里拍的。那时候乐乐才刚满月。”
照片上,我抱着一个襁褓里的婴儿,秀英依偎在我身边,笑得很温柔。
“这张,这张是妈五十岁生日的时候,我跟小慧带你们去旅游,在海边拍的。”
照片上,秀英穿着红色的裙子,戴着草帽,海风吹起她的头发。她张开双臂,像一只准备飞翔的鸟。
我的手,抚摸着照片上她的脸。
“她……真好看。”
“是啊。”儿子哽咽着说,“她一辈子都好看。”
我看着他。
这个陌生的男人,为什么总是在哭?
我把相册合上,推还给他。
“我要……回家。”我说。
他又愣住了。
眼神里,是深深的无力和悲伤。
“爸,这里就是你的家啊。”
我摇摇头。
这里不是。
这里没有秀英。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坐了很久,然后离开了。
从那以后,他来的次数少了。
有时候,是小慧一个人来。
她会给我带一些自己做的包子、饺子。
她会帮我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
她话不多,但做得很细致。
有一次,她给我剪指甲。
剪得很小心。
“爸,李军他……最近压力太大了。公司裁员,他怕被裁掉,天天加班。你别怪他。”她低着头说。
我看着她。
“你是谁?”我问。
她的手抖了一下,剪刀差点戳到我的肉。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但她很快就忍住了。
“我是小慧。”她吸了吸鼻子,说,“我是你儿媳妇。”
“哦。”
我还是想不起来。
又过了很久,久到院子里的银杏树叶子黄了又落,落了又长出新芽。
我已经走不动路了。
每天只能躺在床上,或者坐在轮椅上。
我的世界,只剩下这间小小的房间,和窗外那一方小小的天空。
我越来越糊涂。
有时候,我会把护工王姐当成秀英。
我会拉着她的手,叫她“秀英”。
“秀英,我饿了。”
“秀英,我想喝水。”
王姐从不纠正我。
她会笑着应我:“哎,来了。”
然后,她会把饭菜端到我面前,或者把水杯递到我嘴边。
儿子和小慧来看我的时候,撞见过一次。
我看到儿子背过身去,肩膀在发抖。
小慧走过来,对王姐说:“王姐,谢谢你。真的,太谢谢你了。”
王姐摆摆手,说:“没事,应该的。老爷子心里苦。”
他们走后,王姐推着我到院子里。
那天天气很好,有风。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李大爷。”王姐忽然开口。
“你老伴,一定很爱你吧。”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
“你也是。”她自言自语道,“你也很爱她。”
“不然,一个人忘掉了一切,怎么可能还死死地记着另一个人的名字呢?”
我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是啊。
我可以忘记我自己。
但我怎么可能,忘记她呢。
忘记她,比死还难受。
我生命的最后一天,是个黄昏。
夕阳的余晖,把整个房间都染成了金色。
很温暖。
我躺在床上,感觉很累,很想睡觉。
儿子、小慧,还有已经长成大小伙子的乐乐,都围在我的床边。
他们好像在跟我说话。
但我什么也听不见。
我的耳朵里,只有“嗡嗡”的声音。
我的眼前,也开始变得模糊。
他们的脸,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像水里的倒影。
我努力地想看清他们。
但我做不到。
我感觉,我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地流逝。
像漏沙的沙漏。
我一点也不害怕。
因为,我看到了。
我看到,在金色的光芒里,秀英正朝我走来。
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好看。
穿着那件蓝色的碎花连衣裙,扎着两条麻花辫。
她走到我的床边,朝我伸出手。
“建国,我来接你回家了。”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
我笑了。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我的手。
我的小拇指上,那枚银色的戒指,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我把我的手,放进了她的手心。
她的手,好暖。
“秀英……”
我轻轻地叫了她的名字。
然后,我闭上了眼睛。
我终于,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