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了老年痴呆,儿子儿媳把我当累赘,只有傻女儿天天陪着我
发布时间:2025-11-18 01:02 浏览量:7
我姓张,叫张国良。
今年六十八。
医生说,我得了阿尔茨海默病。
通俗点讲,就是老年痴呆。
这个词,我年轻的时候听过,那时候觉得离自己远得很,就像月亮上的陨石坑,知道有,但一辈子也摸不着。
现在,这块陨石,砸我头上了。
脑子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团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堵,还拧不干。
上一秒想说的话,下一秒就忘了精光。
手里拿着个苹果,愣是想不起来,这玩意儿是该削皮吃,还是该直接啃。
有时候,我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陌生得很。
眼角的皱纹像干裂的河床,眼神浑浊,嘴角耷拉着,一脸的丧气。
这是我吗?
我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我以前是红星机械厂的一把好手,车床玩得比谁都溜,厂里的大红榜上,我的名字就没下去过。
那时候的我,腰杆挺得笔直,说话声如洪钟,谁见了我不得喊一声“张师傅”。
现在呢?
现在我坐在儿子家这宽敞得能跑马的客厅里,像个摆错了位置的旧家具。
多余,碍眼。
我儿子,张伟,出息了。
名牌大学毕业,进了大公司,娶了个城里媳D妇,买了这二百多平的大房子。
他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
我曾经以为是。
拿到诊断书那天,是我儿子张伟和儿媳林娟陪我去的。
医生的话说得很委婉,什么“认知功能障碍”,什么“需要长期护理和家人关怀”。
我听懂了。
张伟的脸,当场就沉了下来。那不是担心,不是难过,是一种更复杂的东西。像是在盘算一件麻烦事的成本。
林娟的反应就直接多了。
她“啧”了一声,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诊室里,刺耳得像一声尖叫。
“这得花多少钱啊?”
她没看我,也没看医生,眼睛盯着张伟手里的那张缴费单。
那眼神,就像看着一个正在烧钱的窟窿。
而那个窟窿,就是我。
回家的路上,车里死一样地寂静。
我坐在后座,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脑子里的那团湿棉花,好像又吸饱了水,更沉了。
我想说点什么,比如“给你们添麻烦了”,或者“我自己能行”。
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
最后,我什么也没说。
只有我那个傻女儿,小雅,在家里等着我。
门一开,她就迎了上来。
“爸,回来啦。”
她接过我手里的外套,动作有点笨拙,但很认真。
小雅,我的女儿。
她小时候发高烧,烧坏了脑子。智力,永远停留在了七八岁的样子。
别人都说,我这辈子,一个儿子是人中龙凤,一个女儿却是拖油瓶。
命啊。
可现在,这个“人中龙凤”的儿子,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件即将报废的电器。
而这个“拖油瓶”的女儿,却用她那双清澈得不见底的眼睛看着我,里面全是满满当当的我。
“爸,饿不饿?我给你煮了面条。”
她拉着我的手,那手心有点粗,是常年做家务磨出来的。
暖暖的。
晚饭桌上,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林娟做了四菜一汤,很丰盛。
但没一道菜是我爱吃的。全是些又甜又腻的南方口味。
我端着碗,扒拉着白米饭,一口菜也咽不下去。
“爸,你怎么不吃菜?”张伟皱着眉问我,语气里带着不耐烦。
我想说,太甜了,吃不惯。
可我张了张嘴,只发出了“呃……”的声音。
林娟立刻接了话,筷子在盘子里敲得“当当”响。
“哎哟,我们家张伟真是孝顺。你爸现在这样,你还指望他跟你交流呢?医生不都说了,以后会越来越糊涂,连话都说不清楚。”
她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自己碗里,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算是看明白了,这就是个无底洞。吃药、检查、护理……哪样不要钱?咱们家这房贷车贷,还有孩子的补习班,压力多大啊!”
张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行了,吃饭的时候说这些干什么?”
“我怎么不能说了?”林娟的嗓门一下子拔高了,“这是现实问题!张伟,我可告诉你,我当初嫁给你,可不是为了来伺候一个老糊涂的!”
“啪!”
张伟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
“林娟!你少说两句!”
我坐在那,像个木头人。
他们说的每个字,我都听得懂。
那些字像一把把小刀,一下一下,扎在我的心上。
不疼,但是麻。
麻得我连呼吸都忘了。
只有小雅,她好像完全听不懂哥哥嫂子的争吵。
她夹起一块我最爱吃的红烧肉,颤巍-巍地放进我碗里,那块肉是她从厨房偷偷藏起来,又热了一遍的。
“爸,吃肉。”
她小声说,像怕惊扰了谁。
我看着碗里那块油光光的红烧肉,眼睛突然就模糊了。
我低下头,大口大口地把米饭和肉一起扒进嘴里。
咸的。
不知道是肉咸,还是眼泪咸。
从那天起,这个家就变了味。
以前,我虽然也觉得寄人篱下,但好歹还有层“父亲”的体面。
现在,这层皮被彻底撕了下来。
我成了这个家里公开的累赘。
林娟不再掩饰她的嫌弃。
我吃饭慢了,她会翻着白眼说:“吃个饭比绣花还慢,等您老人家吃完,我们都饿死了。”
我上厕所忘了冲水,她会站在客厅里大声嚷嚷:“天呐!这日子没法过了!家里一股味儿!张伟你闻闻!你爸这是要把咱们家变成公共厕所啊!”
张伟呢,他选择当个聋子和瞎子。
他每天早出晚归,回家就把自己关进书房。
偶尔在客厅碰到我,眼神也是躲躲闪闪的,说不上一句话。
他大概也觉得尴尬吧。
一边是自己飞黄腾达的体面生活,一边是自己越来越糊涂、越来越不体面的爹。
这两样东西,搁在一起,太不和谐了。
有一次,我半夜起来上厕所,路过他们卧室门口。
门没关严,留了条缝。
林娟的声音传出来,尖酸刻薄。
“……不行,必须送走!送养老院去!我一天都忍不了了!”
“你小点声!”是张伟的声音,压抑着怒火,“送养老院?让别人怎么看我?说我张伟有钱了,就把亲爹扔了?”
“面子重要还是日子重要?他现在只是糊涂,万一哪天大小便失禁了呢?你伺候还是我伺候?再说了,小雅那个样子,她能懂什么叫照顾人?别到时候老的没照顾好,再把傻的搭进去!”
“……”
张伟沉默了。
良久的沉默。
这沉默,比任何话都伤人。
我知道,他动摇了。
我扶着墙,慢慢挪回自己的房间。
月光从窗户里照进来,冷冰冰的。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一夜没睡。
脑子里那团湿棉花,好像被冻成了一块冰坨子。
又冷,又硬。
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
张伟上大学那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
我为了给他凑学费,白天在厂里上班,晚上去工地背水泥。
一袋水泥一百斤,从一楼背到六楼,挣五块钱。
那时候,我总觉得身上有使不完的劲。
一想到我儿子将来能有出息,能走出这个小县城,我就觉得,背的不是水泥,是希望。
还有小雅。
她发高烧那天,我和她妈都在厂里加班。
等我们发现不对劲,把她送到医院,已经晚了。
医生说,孩子脑子烧坏了,以后……可能就这样了。
她妈当场就哭晕了过去。
我没哭。
我抱着烧得迷迷糊糊的小雅,心里像被挖空了一块。
是我对不起她。
如果那天我不去加班,如果我早点发现……
没有如果。
从那以后,我就对自己说,这辈子,我得加倍对这两个孩子好。
一个,我要让他飞得最高。
一个,我要护她一辈子周全。
现在看来,我好像……都搞砸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
我的记性越来越差。
有时候,我会对着小雅喊我老婆的名字。
小雅也不恼,就笑眯眯地应着:“哎,我在这儿呢。”
有时候,我会把遥控器当成电话,对着它“喂喂”半天。
小雅会拿过遥控器,在我耳边说:“爸,这电话没电了,我帮你充电去。”
然后她会把我的手机拿给我。
林娟看见了,只会冷笑一声。
“真是绝配,一个老的,一个傻的。”
我听见了,心里堵得慌。
我想骂她,我想把手里的杯子砸过去。
可我做不到。
我的手不听使唤,我的嘴也说不出利索的句子。
愤怒在胸口烧成一团火,最后却只能化成一声无力的叹息。
只有在小雅面前,我才觉得自己还是个人。
她每天扶我下楼散步。
我们走得很慢很慢。
她会指着路边的花告诉我:“爸,这是月季花,红色的。”
“爸,你看那只小狗,尾巴摇得好快。”
她的世界很简单。
花是红的,草是绿的,小狗很可爱,爸爸需要人陪。
足够了。
有一天散步,我突然想吃楼下那家王记的油条。
那是我年轻时最爱吃的。
我含糊地跟小雅说:“油……油条……想吃……”
小雅立刻明白了。
她扶我到路边的长椅上坐好,叮嘱我:“爸,你坐着别动,我去买,马上回来。”
我点点头。
我看着她小跑着过了马路,在那个小小的摊位前排队。
阳光照在她身上,她的背影,有点单薄,但很稳。
我突然想起她小时候。
那时候,也是这样,我带她去公园,她想吃棉花糖。
我就让她在原地等我。
我买完棉花糖回来,她还在原地,一步都没动。
手里捏着我给她的那块手帕,紧张得小脸通红。
我把棉花糖递给她,她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爸爸真好。”
想着想着,我的眼眶又湿了。
我这脑子,记不住昨天的事,却把几十年前的细节记得清清楚楚。
的奇怪。
等小雅拿着油条回来,发现我脸上挂着泪。
她慌了。
“爸,你怎么哭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用她那粗糙的手给我擦眼泪。
我摇摇头,抓着她的手。
“小雅……好……”
我想说,小雅,你真好。
可我只能说出这两个字。
她却好像听懂了全世界。
她笑了,像小时候得到棉花糖那样。
“爸,不哭。吃油条,油条好吃。”
她把还烫手的油条塞进我手里。
我咬了一口。
又香,又脆。
是我记忆里的味道。
不,比记忆里的味道,还要好。
冲突终于在那个周末爆发了。
那天,张伟公司里有几个重要的客户来家里做客。
林娟从早上就开始忙活,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还特意去买了进口水果和昂贵的茶叶。
她三令五申地警告我:“今天不许出房门!听见没有?一步都不许出来!要是敢给我丢人,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被她推进房间,反锁了门。
小雅想进来陪我,也被她骂了出去。
“你也是!给我老实待在自己房间里!别出来吓着客人!”
我坐在房间里,听着外面客厅里传来的欢声笑语。
张伟的声音,意气风发。
他在跟客户吹嘘自己的项目,吹嘘自己的房子,吹嘘自己成功的人生。
我听着,心里一阵阵地发冷。
在他的成功人生里,好像没有我这个老糊涂爹的位置。
我有点尿急。
我想去厕所。
我拧了拧门把手,锁着。
我敲门。
“开门……厕所……”
外面没人理我。
客厅里的笑声更大了。
我又敲了几下,声音大了点。
“开门!”
脚步声传来,是林娟。
她隔着门,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你给我忍着!没听见家里有客人吗?想死是不是!”
说完,脚步声又远了。
我靠在门上,身体慢慢滑了下去。
那股尿意越来越强烈,像一把火在小腹里烧。
我憋不住了。
真的憋不住了。
一股热流,顺着裤管,流了下来。
骚臭味,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
我坐在那滩湿漉漉的液体里,整个人都傻了。
我,张国良,一个要强了一辈子的人,一个在厂里拿了半辈子先进的人。
尿裤子了。
像个三岁的孩子。
羞耻,愤怒,绝望……
所有的情绪,在那一刻,像火山一样爆发了。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从地上站起来,抓起床头柜上的台灯,狠狠地砸向房门!
“砰!”
一声巨响。
外面的笑声戛然而止。
“砰!砰!砰!”
我疯了一样地砸着门。
“开门!你们这帮!开门!”
我嘶吼着,声音沙哑得不像我自己的。
门,终于被撞开了。
张伟和林娟,还有几个西装革履的陌生人,惊恐地看着我。
看着我湿透的裤子,看着满地的狼藉,看着我手里高高举起的台灯。
空气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林娟的脸,先是煞白,然后涨成了猪肝色。
她指着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张伟的反应更快。
他一个箭步冲上来,夺下我手里的台灯。
然后,他做了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一个动作。
他扬起手,狠狠地给了我一个耳光。
“啪!”
清脆,响亮。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被打得偏过头去,耳朵里“嗡嗡”作响。
脸上,火辣辣地疼。
但比脸更疼的,是心。
碎了。
彻底碎了。
我看着张伟,我那个我引以为傲的儿子。
他的眼睛里,没有愧疚,没有心疼。
只有愤怒和羞耻。
好像我不是他爹,而是他人生中一个巨大的污点。
他竟然为了所谓的面子,打了我。
“你……你打我?”
我喃喃地说。
“打你怎么了?”林娟终于找到了声音,像个疯子一样尖叫起来,“打你都是轻的!你看看你干的好事!我的脸!我们张家的脸!全被你这个的给丢尽了!你怎么不去死啊!”
她冲上来,想撕扯我。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挡在了我面前。
是小雅。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自己房间里跑了出来。
她张开双臂,像一只护着鸡崽的老母鸡,把我死死地护在身后。
她的身体在发抖,脸上满是泪水。
但她的眼神,却异常坚定。
她看着张伟和林娟,用她那不甚清晰的语言,一字一句地说:
“不许……欺负……爸爸!”
“你给我滚开!”林娟伸手去推她。
小雅没动。
她像一棵扎了根的树,死死地挡在我面前。
“不许……欺负……爸爸!”
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更大,更决绝。
张伟愣住了。
那几个客户也愣住了。
所有人都看着这个平时沉默寡言、被他们当成傻子的女孩,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哥,”小雅转过头,看着张伟,泪水从她清澈的眼睛里涌出来,“他是爸爸啊。”
“他是……爸爸啊。”
这句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张伟的心上。
也砸在了我的心上。
张伟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看着我,看着我脸上的指痕,看着我湿透的裤子,看着我空洞绝望的眼神。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那几个客户,尴尬地找了个借口,落荒而逃。
一场精心准备的“成功人士”的家庭宴会,就这样,以一种最狼狈、最不堪的方式收场。
客厅里,只剩下我们四个人。
死一样的寂静。
林娟瘫坐在沙发上,捂着脸,低声啜泣。
张伟站在原地,像一尊石像。
我靠着小雅,浑身都在发抖。
是冷的,也是气的。
过了很久,张伟终于动了。
他走到我面前,蹲了下来。
他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的眼睛红了。
我看着他。
这个我从小抱到大的儿子。
我给他换过尿布,我教他写第一个字,我为他的每一次进步而骄傲。
现在,他跪在我面前。
可是,太晚了。
有些东西,碎了,就再也拼不起来了。
我推开他伸过来的手。
我拉着小雅,转身,走回我的房间。
那个充满了骚臭味的,像监狱一样的房间。
那天晚上,我发烧了。
病来如山倒。
我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
脑子里那团湿棉花,好像被点燃了,一会儿冷,一会儿热。
无数的画面,在我眼前闪过。
年轻时在车间里挥汗如雨。
抱着刚出生的张伟,喜极而泣。
牵着小雅的手,在公园里散步。
还有我老婆,她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老张,小雅……就交给你了……”
一幕一幕,清晰得像是昨天才发生。
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哭。
是小雅。
她一直守在我床边,用湿毛巾一遍一遍地给我擦脸,擦手。
“爸,你别吓我……爸……”
她的声音,是我在混沌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我还听见了张伟和林娟的吵架声。
很远,又很近。
“……都怪你!要不是你把他逼成那样,会搞成现在这样吗?”
“怪我?张伟你有没有良心!要不是为了你这个家,我至于吗?现在好了,人病倒了,医药费怎么办?谁来伺候?”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
“我不知道钱我跟你喝西北风啊!我告诉你张伟,这个家,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你自己选!”
“……”
又是一阵沉默。
我努力想睁开眼,想告诉他们,别吵了。
我走。
我自己走。
可我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退了烧。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光斑。
小雅趴在我的床边睡着了,手里还紧紧攥着湿毛巾。
她的眼角,还挂着泪痕。
我看着她,心里说不出的酸楚。
我这个傻女儿啊。
我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
她惊醒了,一抬头看见我醒了,又惊又喜。
“爸!你醒啦!你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
我摇摇头,嗓子干得像要冒烟。
“水……”
“哎哎,水!”
她手忙脚乱地倒了杯水,小心翼翼地喂我喝下。
温热的水流过喉咙,我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我环顾四周。
房间里,那摊尿渍已经被清理干净了,地拖得干干净-净,还开着窗通风。
没有一丝异味。
我知道,这都是小雅做的。
张伟和林娟不在。
整个大房子,安静得可怕。
那天之后,张伟和林娟,像是从这个家里蒸发了。
他们开始整晚整晚地不回家。
偶尔回来一次,也是拿几件换洗的衣服,跟我一句话都不说,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知道,他们在用这种方式,逼我。
逼我做出选择。
饭,是小雅做的。
有时候是面条,有时候是稀饭,有时候是她学着电视上的样子,炒的几个简单的菜。
味道谈不上好,经常不是咸了就是淡了。
但我吃得特别香。
因为我知道,每一口饭里,都有我女儿的心意。
我的身体,在小雅的照顾下,慢慢好转。
但我的脑子,却一天比一天糊涂。
我开始记不住小雅的名字。
有时候叫她“哎”,有时候叫她“那个谁”。
她也不在意,每次都笑着答应。
有一天,我看着她,突然问:“你……是谁家的孩子啊?怎么天天在我家?”
小雅愣了一下。
然后她笑了,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爸,我是你女儿呀。”
“女儿?”我歪着头,努力地想,“我……有女儿吗?”
“有啊。”她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就是。我叫小雅。”
“小雅……”我跟着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
“对,小雅。”她拉着我的手,放在她的脸上,“爸,你摸摸,我是小雅。”
她的脸,很温暖。
我摸着,突然,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咔”地一下,接上了。
我想起来了。
是小雅。
我的女儿。
发高烧,烧坏了脑子的那个。
“小雅……”我叫了她一声,眼泪又下来了。
“哎,爸,我在呢。”
她抱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就像小时候我哄她睡觉那样。
“爸,不哭,不哭。”
我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哭得像个孩子。
我这辈子,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我把所有的爱和期望,都给了那个聪明的儿子。
却忽略了这个默默守在我身边,最爱我的女儿。
我真是个混蛋。
张伟终于还是摊牌了。
那天,他一个人回来的,没带林娟。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又恢复了那个成功人士的派头。
他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离我远远的。
小雅给我端了杯水,然后就安静地坐到我身边,像个守护神。
“爸。”张伟开口了,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我和林娟商量过了。我们……准备离婚了。”
我愣住了。
“这套房子,会卖掉。我分一半的钱给你。”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
“这是城南那家养老院的资料,我去看过了,环境很好,是本市最好的。我已经帮你交了一年的费用。以后,你就在那里养老吧。”
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
就像在安排一件货物。
我看着他,这个我曾经以为会为我养老送终的儿子。
他的脸,在我的视里,渐渐模糊。
我好像看到了他小时候的样子。
那个跟在我身后,奶声奶气地喊“爸爸”的小男孩。
那个拿着满分的试卷,一脸骄傲地让我签字的小学生。
那个在大学门口,跟我挥手告别,说“爸你放心,我一定混出个样来”的年轻人。
他们,是同一个人吗?
“至于小雅……”张伟顿了顿,目光落在小雅身上,眼神里有一丝复杂。
“我会给她找个专门的托养机构。费用,也由我来出。”
“不!”
没等我开口,小雅先叫了起来。
她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拼命地摇头。
“我不去!我要跟爸爸在一起!”
“小雅,你听话。”张伟的语气里,有了一丝不耐,“那里有专业的人照顾你,比你跟着爸强。”
“不!”小雅的声音带着哭腔,“我要爸爸!我就要爸爸!”
她死死地抱着我,好像一松手,我就会消失一样。
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颤抖。
我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安心。
然后,我抬起头,看着张伟。
我的脑子,在那一刻,出奇地清醒。
我指了指那份养老院的资料。
“不……去……”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这两个字。
张伟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疙瘩。
“爸,你别任性了。这是最好的安排。”
“最好?”我冷笑一声,这两个字,我说得异常清晰。
“对你……最好……”
我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
“我……有家……”
我拉起小雅的手,高高举起。
“这里……就是家!”
张伟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爸!你能不能现实一点!你这个病,以后会越来越严重!小雅她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她怎么照顾你?你们俩在一起,就是等死!”
“等死?”
我重复着这两个字,突然觉得很好笑。
我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
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看着张-伟,这个我用半辈子心血浇灌出来的“人中龙凤”。
“我……不用你管……”
“我……有女儿……”
“滚!”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吼出了这个字。
张伟彻底愣住了。
他大概从没想过,他这个已经糊涂了的爹,会跟他说出这个字。
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最终,他站了起来。
“好。”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这是你自找的。以后,别后悔。”
他拿起他的公文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门“砰”的一声关上。
整个世界,又安静了。
我看着那扇紧闭的门,久久没有说话。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这个儿子,就真的没了。
“爸……”小雅怯生生地叫我。
我转过头,看着她满是泪痕的脸。
我笑了。
我用我那粗糙的手,笨拙地给她擦掉眼泪。
“不哭……咱……回家……”
“回家?”小雅不解地看着我。
“嗯,回家。”
我站了起来,拉着她。
“回我们……自己的家。”
张伟的动作很快。
不到一个星期,就有人上门来看房子。
我和小雅,像两个被遗忘的幽灵,缩在自己的房间里。
听着外面的人,对我们的“家”,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这地段不错,就是装修风格老了点。”
“这间房朝向不好,有点暗。”
我不在乎。
这个地方,从我失去尊严的那一刻起,就再也不是我的家了。
搬家的那天,张伟没有出现。
他找了搬家公司。
几个穿着蓝色工服的陌生人,把这个家里,所有贴着“张伟”和“林娟”标签的东西,都搬走了。
最后,轮到我们了。
我的东西很少。
一个旧皮箱,里面装着我和老伴的几张照片,还有我年轻时得的几张奖状。
小雅的东西也很少。
一个布娃娃,是她小时候我给她买的,已经旧得看不出模样。
还有几件换洗的衣服。
我们被“请”出了这个大房子。
站在楼下,看着这栋气派的公寓楼,我突然觉得很恍惚。
我在这里住了五年。
五年,像一场梦。
现在,梦醒了。
“爸,我们去哪?”小雅拉着我的衣角,眼神里有些茫然。
去哪?
我看着这个繁华的,却又无比陌生的城市。
是啊,我们能去哪?
我想了想。
脑子里那团生锈的机器,嘎吱嘎吱地转动着。
终于,我想起了一个地方。
“走,回家。”
我带着小雅,坐上了回老家的长途汽车。
那是我们住了几十年的地方。
一个位于县城的老旧小区。
房子是当年厂里分的,六十平米,两室一厅。
张伟出息了以后,一直劝我把这房子卖了,说又破又小,留着没用。
我没舍得。
总觉得,那是我的根。
现在,我庆幸我的固执。
车子晃晃悠悠地开了五个小时。
当我带着小雅,重新站在这栋熟悉的红砖楼下时,我的心,前所未有地踏实。
钥匙,我还留着。
我摸索了半天,才从口袋里掏出来。
手抖得厉害,试了好几次,才把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
门开了。
一股熟悉的,混杂着灰尘和旧时光的味道,扑面而来。
房子里,一切都还是我离开时的样子。
家具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灰。
墙上,还挂着我老婆的黑白照片。
她在照片里,温柔地笑着,看着我。
我看着她,眼眶一热。
“我……回来了。”
我对她说。
“带着小雅,回来了。”
小雅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家”。
她摸摸这个,看看那个。
“爸,这里……好小啊。”
“小吗?”我笑了,“小,才暖和。”
是的,暖和。
不像那个二百多平的大房子,空旷得让人心慌。
在这里,我一伸手,就能摸到墙。
一转身,就能看到小雅。
这才是家。
我们开始收拾屋子。
我指挥,小雅动手。
虽然她很笨拙,擦桌子能把水洒一地,扫地会扬起满屋的灰。
但我们俩,都乐在其中。
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照着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着我们俩忙碌的身影。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好像没病。
我的脑子很清楚,我的手脚也很有力气。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几十年前。
简单,平静,但充满了希望。
晚上,我们去楼下的小饭馆吃饭。
老板老李,是我几十年的老邻居。
他看见我,惊讶得差点把手里的盘子掉了。
“老张!你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跟着你那有出息的儿子,再也不回这穷地方了呢!”
我笑了笑。
“还是这里好。”
“那是!”老李一拍大腿,“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来来来,今天我请客!给你爷俩接风!”
老李炒了两个我最爱吃的小菜。
一个酸辣土豆丝,一个爆炒腰花。
还给我温了一小壶黄酒。
我喝了一口,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去,浑身都暖了。
小雅不会喝酒,就抱着一瓶橘子汽水,喝得直打嗝。
我们和老李,边吃边聊。
聊厂里那些陈年旧事,聊东家长西家短。
我的话,也多了起来。
虽然还是有些颠三倒四,但老李听得懂。
他不会嫌我烦,不会嫌我啰嗦。
他会耐心地听着,时不时地,还给我续上一杯酒。
那一晚,我喝得有点多。
是小雅扶着我回家的。
我嘴里哼着年轻时爱唱的苏联老歌。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小雅也跟着我哼,虽然她一句词都不会,只会跟着调子“啦啦啦”。
我们的歌声,回荡在老旧的楼道里。
有点跑调,但很快乐。
回到老房子后,我的病情,似乎稳定了下来。
虽然还是会忘事,会犯糊涂。
但那种焦躁和愤怒的情绪,少了很多。
我的世界,变小了。
小到只剩下这个六十平米的房子,和我的女儿小雅。
但我的心,却变大了。
大到可以装下所有的平静和满足。
每天早上,小雅会把我叫醒。
她学着做早饭,有时候是烤糊的面包片,有时候是没煮熟的鸡蛋。
我照单全收。
吃完早饭,她会扶着我下楼散步。
我们去小区的花园里坐坐,看看那些老头老太太下棋、打太极。
他们都认识我。
会热情地跟我打招呼。
“老张,气色不错啊!”
“小雅真是个孝顺的好闺女!”
每当这时,小雅就会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嘴角却忍不住地上扬。
我知道,她高兴。
下午,我们在家看电视。
小雅爱看动画片,我就陪她看。
《熊出没》、《喜羊羊与灰太狼》。
我看不懂,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等我醒来,身上总是盖着一条毯子。
小雅会把削好的苹果递到我嘴边。
“爸,吃苹果。”
日子,就像这老房子里的阳光,缓慢,而温暖。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是张伟打来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爸……”
我没说话。
“我……和林娟,离了。”
“房子卖了。公司……也出了点问题。”
“我……”他哽咽了一下,“我没地方去了。”
我拿着电话,沉默了很久。
电话那头,也只有他压抑的呼吸声。
我能想象到他现在的样子。
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成功人士。
只是一个走投无路的,落魄的男人。
他是我的儿子。
我曾经恨他,怨他。
但此刻,听到他这般光景,我的心里,却只有一阵酸楚。
血缘,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它像一根看不见的线,无论你走多远,无论你做了什么,它都牢牢地把你拴着。
“……回来吧。”
我说。
我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连自己都愣住了。
电话那头,传来了压抑不住的哭声。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张伟回来了。
他拖着一个行李箱,站在我们家门口。
胡子拉碴,眼窝深陷,身上那件名牌西装,也皱巴巴的。
他看着我,又看看小雅,嘴唇动了动,叫了一声:
“爸。小雅。”
声音沙哑。
小雅躲在我身后,有点怕他。
我把他让了进来。
这个六十平米的小房子,因为多了一个人,显得有些拥挤。
张伟把他的行李箱,塞进了那间不足十平米的小卧室。
那里,曾经是他的房间。
墙上,还贴着他上学时的奖状。
已经泛黄了。
他看着那些奖状,看了很久。
晚饭,是小雅做的。
三碗面条,卧了三个荷包蛋。
张伟端着碗,大口大口地吃着,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进碗里。
他什么也没说。
我也什么都没问。
有些事,不必说,也不必问。
张伟在家住了下来。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张总。
他开始学着做家务,学着照顾我。
他会给我端洗脚水,会笨拙地给我剪指甲。
有一次,我不小心把饭碗打翻了。
饭菜洒了一地。
我以为他会像林娟那样发火。
但他没有。
他只是默默地拿来拖把,一点一点地把地拖干净。
然后,他重新给我盛了一碗饭。
“爸,慢点吃,不着急。”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
我看着他,突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他好像……变回我儿子了。
他对小雅,也变了。
他不再用那种嫌弃和不耐烦的眼神看她。
他会主动跟她说话。
“小雅,酱油放多了。”
“小雅,谢谢你。”
小雅一开始很怕他,后来,也慢慢地接受了他。
她会把动画片里好笑的情节,讲给他听。
张伟会耐心地听着,脸上,会露出我许久未见的笑容。
一个周末,天气很好。
张伟提议,带我们去公园。
他推着我,小雅跟在旁边。
我们就像一个最最普通的家庭。
在公园里,张伟给我和小雅买了一个风筝。
他拉着风筝线,在草地上奔跑。
风筝飞得很高很高。
小雅在旁边拍着手,大声地笑。
“飞起来了!飞起来了!”
我坐在轮椅上,看着他们。
阳光,暖洋洋地洒在我身上。
我的脑子,有点迷糊。
我好像看到了很多年前。
也是这样一个下午,我带着小小的张伟和小小的小雅,在厂区的空地上放风筝。
那时候,风筝是我自己糊的。
飞得歪歪扭扭。
但他们俩,笑得比谁都开心。
“爸爸!爸爸!你看!”
两个小小的身影,在夕阳下奔跑。
渐渐地,和眼前草地上的那个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我的眼睛,又湿了。
我忘了我是谁。
我忘了我多大年纪。
我忘了我生了什么病。
我只记得,眼前这个人,是我的儿子。
旁边这个人,是我的女儿。
风筝飞得很高。
阳光,很好。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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