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生,谨记三大愚蠢:年轻时贪玩,中年时懒惰,老年时后悔
发布时间:2025-12-23 21:06 浏览量:1
人这一生,究竟要犯下多少过错,才能在白发苍苍之时,换来一声无关痛痒的叹息?
杂阿含经有云:“当观色无我,观受、想、行、识无我。”世人皆在皮囊、感受、思绪、执念中浮沉,误以为抓住了永恒,殊不知,握在手里的,不过是过眼云烟。
所谓人生三大愚,并非是与生俱来的顽疾,而是岁月长河中,自己亲手种下的三棵毒树。
少年时,意气风发,以为光阴无尽,嬉闹玩乐便是人间正道,殊不知,每一次虚度的光阴,都在为中年的困顿埋下伏笔。
中年时,家业初立,或有小成,便心生懈怠,以为江山已定,可高枕无忧,殊不知,每一次的懒惰苟安,都在为老年的凄凉添砖加瓦。
及至老年,回首望去,方才惊觉,满地荆棘,皆是当年亲手所植。那时的悔恨,如寒冬之冰,刺骨锥心,却再也融化不了早已凝固的命运。
这世间,最公平的是光阴,最无情的,也是光阴。它不语,却道尽了一切兴衰荣辱。所谓愚蠢,不是智力上的短浅,而是心性上的迷失,是对生命规律的漠视与践踏。
在锦官城那座繁华了千年的古都里,曾有一个人的名字,如流星般划亮过夜空,也如流星般,寂灭于无声的黑暗。他的一生,便是对这三大愚蠢,最深刻、最悲凉的注解。
01
锦官城的冬天,总是湿冷得能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尤其是岁末的残阳,染不透厚重的云层,只能把一层灰蒙蒙的、没有温度的光,铺在史家大宅那斑驳的黑漆大门上。
门环上早已锈迹斑斑,仿佛一只哭花了妆容的鬼脸,静静地对着空无一人的长街。
街坊们都说,史家大宅闹鬼。
不然,为何曾经“冠盖满锦城”的史家,如今只剩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头子,日日守着这空荡荡的院落,与风声为伴?
这个老头子,就是史镜轩。
此刻,他正蜷缩在冰冷的太师椅上,身上裹着一件看不出原色的破旧棉袍,怀里死死抱着一只木头鸟。
那鸟儿的翅膀断了一半,尾羽也脱落殆尽,唯独一双用黑曜石镶嵌的眼睛,在昏暗的堂屋里,闪烁着一丝诡异的光。
屋外,孩童的嬉闹声隔着高墙传进来,伴随着零星的爆竹声,提醒着人间,年关将至。
史镜轩浑浊的眼珠动了动,视线从那只破败的木鸟,缓缓移向了墙上的一幅画。
画上,是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眉眼飞扬,嘴角噙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他的手里,也捧着一只鸟,一只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高飞的机关鸟。
画上的人,是五十年前的史镜轩。
五十年前,锦官城里谁人不知史家大少爷史镜轩?
史家是城中数一数二的绸缎商,富甲一方。史镜轩身为家中独子,却对经商理财之事毫无兴趣。他唯一的痴迷,便是那些被他父亲斥为“奇技淫巧”的机关之术。
他不用心于四书五经,却能将天工开物倒背如流。
旁人家的公子在吟诗作对,他在后院里捣鼓齿轮和榫卯;旁人家的子弟在苦练骑射,他在阁楼上设计能自行斟酒的木头人。
他的房间,与其说是书房,不如说是一个匠人的工坊。地上、桌上、床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零件:竹管、铜片、弹簧、丝线
“孽子!你看看你,一身的刨花味,哪里还有半点书香门第的体面!”父亲史万金不止一次地指着他的鼻子怒骂。
史万金是个精明了一辈子的商人,在他眼里,世间万物,皆可以金银衡量。唯独这个儿子,是他一生最赔本的“买卖”。
“我史家偌大的家业,日后交到你手上,你难道要让账房先生对着一堆破铜烂铁算账吗?”
面对父亲的咆哮,年少的史镜轩总是梗着脖子,一脸不屑:“父亲,您不懂。这些不是破铜烂铁,它们是活的。”
说着,他轻轻一拨弄桌上的一个竹蜻蜓,那蜻蜓竟嗡嗡作响,自行飞了起来,绕着暴怒的史万金盘旋了一圈,才轻巧地落回史镜轩的指尖。
史万金气得胡子发抖,却又无可奈何。
史镜轩的“贪玩”,在锦官城是出了名的。他不上进,不学无术,整日与一帮纨绔子弟厮混,斗鸡走狗,赏花听曲。
但他又不是寻常的纨绔。他总能玩出些新花样。
他做的机关风筝,能模仿鹰隼的姿态,在空中盘旋许久;他做的走马灯,里面的人物不再是简单的皮影,而是能做出揖拜、舞剑等复杂动作的立体小人。
这些新奇的玩意儿,让他成了锦官城里最受欢迎的人。无论是达官贵人的宴席,还是市井间的庙会,都以能请到史大少爷展示他的“宝贝”为荣。
那一年上元灯节,知府大人在府河上举办盛大的灯会。各家商号都卯足了劲,想在知府面前露脸。
史万金也想借此机会,捐一大笔钱,为来年的生意铺路。
可史镜轩却对父亲的“铜臭味”嗤之以鼻。他把自己关在阁楼里七天七夜,不吃不喝。
史万金以为他终于想通了,要绝食明志。正准备破门而入,好好教训这个孽子时,史镜轩却自己走了出来。
他面色蜡黄,眼窝深陷,手里却捧着一个巨大的、用锦缎覆盖的物件。
“父亲,”他的声音沙哑,眼睛里却燃烧着狂热的火焰,“今年,我要让全锦官城的人都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灯。”
灯会当晚,府河两岸,人山人海,各式华美的彩灯争奇斗艳,令人目不暇接。
就在众人以为史家今年要缺席这场盛会时,一艘不起眼的小船,悄无声息地划到了河中央。
船上站着的,正是史镜轩。
他解开锦缎,露出的东西让岸上的人群发出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那是一座微缩的锦官城!
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甚至连城墙上的兵丁都做得惟妙惟肖。整座“城池”由无数细小的齿轮和连杆构成,内部透出柔和的光。
史镜轩拨动了一个总开关。
奇迹发生了。
那座微缩城池竟然“活”了过来!城门缓缓打开,一队队米粒大小的“商队”进进出出;市集上的小贩在“叫卖”,酒楼里的“客人”在推杯换盏;甚至连城角的望江楼上,都有一个“诗人”在凭栏远眺。
整条河,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鬼斧神工的“锦官一梦”吸引,连知府大人都站了起来,满脸的不可思议。
这一夜,史镜轩的风头,盖过了所有人。
他的“贪玩”,在这一刻,仿佛成了最耀眼的天赋。
史万金站在人群中,看着儿子在万众瞩目下的得意神情,脸上的怒气渐渐消散,化为一种复杂难明的情绪。
或许,这孩子走的路,也并非全是歪路?
灯会结束后,史镜轩成了知府的座上宾。他那“锦官一梦”的机关城,被知府高价买下,献给了远在京城的某位贵人。
史镜轩也因此得到了一笔不菲的赏金。他用这笔钱,在城西买下了一座更大的宅子,专门用来存放他的“宝贝”,日日与那些同好们在其中饮酒作乐,钻研机关。
他彻底地向父亲证明了,“玩”,也能玩出名堂,玩出财富。
史万金看着儿子日渐张扬,看着那些围绕在他身边、满口奉承的“朋友”,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重。
他试图劝说儿子,要将这天赋用在正道上,比如改良家里的织布机,或者设计更高效的漕运船只。
“父亲,您太俗了。”史镜轩挥挥手,满不在乎地打断他,“织布机?漕运船?那些是工匠的活。我的手,是用来创造梦的,不是用来干粗活的。”
他沉浸在“少年天才”的光环里,享受着追捧和赞美,以为这条由玩乐铺就的康庄大道,可以一直走下去。
直到那天,一个管家模样的人,递上了一封鎏金的请柬。
请柬上没有署名,只画着一个奇特的徽记一只盘踞在算盘上的蝎子。
而邀请的地点,是城中最神秘、也是最奢华的销金窟万宝楼。
管家恭敬地说:“我家主人久仰史大少爷的机关绝技,特在万宝楼设宴,想与少爷探讨一番生财之道。”
史镜轩捏着那质感不凡的请柬,看着上面那只诡异的蝎子,心中非但没有警惕,反而涌起一股被神秘强者认可的兴奋与好奇。
他不知道,这张请柬,将是他从云端坠落的开始。
他那被“贪玩”浸泡得无所畏惧的心,已经看不见繁华背后,悄然张开的巨网。
02
万宝楼,与其说是酒楼,不如说是一座用金钱和欲望堆砌的迷宫。
它不接待寻常客人,能进入此地的,非富即贵,且都要有门路。
史镜轩如约而至,在那位管家的引领下,穿过九曲回廊,来到一间雅致却处处透着不凡的静室。
室内的陈设看似简单,一张紫檀木桌,两把黄花梨圈椅,墙上挂着一幅前朝大家的真迹。可就连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香炉,都是前朝官窑所出的孤品。
一个身着宝蓝色锦袍的中年男人,正背对着他,欣赏着墙上的画。
男人转过身来,面容儒雅,眼神却像鹰隼般锐利,仿佛能看穿人心。
“史公子,久仰大名。”男人微笑开口,声音温润,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在下,姓钱,钱万通。”
钱万通。
史镜轩心头一震。这个名字在锦官城,乃至整个蜀地的商界,都是一个传奇。
传闻他白手起家,短短十年,便建立起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产业遍布盐、铁、茶、丝,手段神秘莫测,为人亦正亦邪。
那只蝎子盘算盘的徽记,正是他钱家的标志。
“钱老板客气了,小子这点微末伎俩,怎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史镜轩收起了平日的张扬,变得谦逊起来。
钱万通摆摆手,示意他坐下,亲自为他斟了一杯茶。
“史公子过谦了,”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史镜轩,“你的锦官一梦,如今就摆在京城那位小王爷的书房里。能让见惯了奇珍异宝的小王爷都爱不释手,这可不是什么微末伎俩。”
史镜轩心中得意,嘴上却仍是谦辞。
两人寒暄了几句,钱万通便直入主题。
“史公子,你有没有想过,让你的天赋,创造出比锦官一梦大一百倍,一千倍的价值?”
史镜轩一愣:“钱老板的意思是?”
钱万通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我听闻,史公子除了那些精巧的小玩意儿,对一些大型的机关器械,也颇有研究?”
“略懂一二。”史镜轩心中升起一丝警惕。
“好一个略懂一二。”钱万通哈哈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卷图纸,在桌上摊开,“那请史公子看看,此物,你可做得出来?”
图纸上画着的,是一个极其复杂的机械,结构之繁复,远超史镜轩以往见过的任何东西。它像一个巨大的、由无数齿轮和杠杆组成的怪物。
“这是”史镜轩的呼吸变得急促,他的双眼死死盯着图纸,仿佛灵魂都被吸了进去。
“此物,我称之为翻江龙。”钱万通一字一句地说道,“只需三人操作,便可在一日之内,挖开一条十丈长、三丈深的河道。”
史镜轩倒吸一口凉气。
这已经不是“奇技淫巧”的范畴了,这是足以改变山河的大国重器!
“此物若成,不说富可敌国,至少能让你史家,成为蜀中第一豪门。”钱万通的语气充满了诱惑,“史公子,你可愿与我合作?”
巨大的冲击和诱惑,让史镜轩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仿佛看到了一条金光大道在眼前铺开。父亲的斥责、商场的俗物,在这样宏伟的造物面前,都显得那么渺小和可笑。
他几乎没有犹豫,便重重地点了点头。
自那天起,史镜轩的人生轨迹,彻底发生了改变。
他不再是那个终日嬉闹的纨绔子弟,而是成了钱万通的座上宾。钱万通为他提供了一个巨大的工坊,上百名技艺精湛的工匠,以及源源不断的珍稀材料。
史镜轩彻底沉迷了进去。
他废寝忘食,将自己所有的心血和才华,都倾注在了“翻江龙”的制造上。
父亲史万金察觉到了儿子的变化,他不再夜不归宿,不再与那些狐朋狗友厮混,反而每日待在城郊的工坊里。
史万金心中稍感欣慰,以为儿子终于浪子回头,开始做正事了。
他几次想去工坊看看,却都被守卫拦在了外面,说是有钱老板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打扰。
史万金心中疑窦丛生。他派人去打探,却只知道儿子在为一个大项目忙碌。
直到有一天,一个叫素心的姑娘,找上了史家大门。
素心是城里一个普通画师的女儿,眉目清秀,气质温婉。她与史镜轩因一次画扇的机缘相识,对史镜轩那天马行空的想象力颇为欣赏,但也对他不务正业的态度感到惋惜。
两人曾有过一段朦胧的情愫,但史镜轩终日沉迷玩乐,素心则希望他能将才华用在实处,两人时常因此争吵,渐行渐远。
“史伯伯,”素心见到史万金,行了一礼,神色间满是忧虑,“您知道镜轩在为钱万通做什么吗?”
史万金摇摇头。
素心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爹前日被钱家请去,为一幅古画做鉴定。无意间,听到了钱万通和他心腹的谈话。他们在造的,根本不是什么疏通河道的机器!”
史万金心里“咯噔”一下:“那是什么?”
“是是用来盗墓的!”
素心说,蜀地多山,自古便有许多前朝王公贵族的陵寝,藏于深山之中,机关重重,难以进入。钱万通野心极大,他要造的“翻江龙”,其实是一种能够破开山石、摧毁墓穴机关的巨型器械。
史万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险些站立不稳。
盗墓,那可是诛九族的重罪!
“这个孽子!这个孽子!”史万金气得浑身发抖,当即就要带人去工坊把史镜轩抓回来。
素心拉住了他:“伯伯,您这样去,只怕不但见不到人,还会打草惊蛇。镜轩他他只是被蒙蔽了,他本性不坏,只是太痴迷那些机关,又有些好逸恶劳。”
中年时的懒惰,并非是指身体上的好吃懒做。
更可怕的,是一种心性上的懒惰。
史镜轩在钱万通为他构建的象牙塔里,享受着创造的快感,却懒得去思考这创造背后真正的目的;他享受着钱万通提供的优渥条件,却懒得去探究这些资源从何而来;他渴望用一个惊天动地的“作品”来证明自己,却懒得用脚踏实地的努力去积累财富和声望。
他选择了一条捷径,一条看似能将他的天赋发挥到极致,却通往深渊的捷径。
史万金听了素心的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知道,钱万通势力庞大,硬闯是行不通的。
他思来想去,决定用家里的生意出现危机为由,将史镜轩骗回来。
那一年,蜀中大雨连绵,沱江水位暴涨。史家有三个最重要的货运码头和仓库,都在沱江下游。
史万金一面派人加固堤坝,一面火速派人去工坊,告诉史镜轩,家中遭遇百年不遇的洪水,码头即将被淹,让他速速回家,共商对策。
信送去后,一连三天,史镜轩都没有回来。
直到第四天,他才派人送回一封信和一张图纸。
信上说,“翻江龙”的研制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他分身乏术。但他连夜设计了一套“连环水闸”,只要按图纸建造,便可保码头万无一失。
史万金看着那张设计精妙绝伦的图纸,气得当场吐出一口血来。
他要的,是儿子回来,是家人的团聚和担当!而不是一张冷冰冰的图纸!
“懒惰这才是真正的懒惰啊!”史万金老泪纵横,“懒于承担责任,懒于面对亲情,他他已经不是我的儿子了!”
心灰意冷的史万金,不再对儿子抱有任何幻想。他拖着病体,亲自去码头指挥抢险。
然而,洪水比想象中来得更猛。
史镜轩设计的“连环水闸”,理论上天衣无缝,但实际建造起来,却需要极高的精度和大量时间。仓促之间,根本无法完成。
最终,堤坝决口,洪水如猛兽般吞噬了史家的三个码头和仓库。
一夕之间,史家损失了超过七成的家产。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将史万金彻底击垮,让他一病不起。
而此时的史镜轩,对此一无所知。他正站在巨大的“翻江龙”面前,看着最后一片甲片被安装上去,眼中闪烁着痴迷而狂热的光芒。
他成功了。
他创造出了一个前无古人的机械巨兽。
他仿佛已经看到,金山银山在向他招手,无上的荣耀即将加身。
就在他最志得意满的时候,工坊的大门被缓缓推开。
钱万通走了进来,脸上挂着那招牌式的温和微笑。
“史公子,恭喜。”他拍了拍史镜轩的肩膀,“此物已成,你功不可没。只是接下来的事,就不需要你了。”
史镜轩一愣,不解地看着他。
钱万通的笑容里,多了一丝冰冷的寒意。
他向后挥了挥手,两名壮汉从他身后走出,手里拿着粗重的铁链。
“钱老板,你这是什么意思?”史镜轩感到了不妙,下意识地后退。
“没什么意思。”钱万通淡淡地说道,“翻江龙乃我钱家最高机密,它的秘密,只能由我钱家的人知道。而你知道得太多了。”
冰冷的铁链,套上了史镜轩的脖子。
他这才如梦初醒。
原来,从头到尾,他都只是一枚棋子。一枚被利用完,就要被丢弃的棋子。
他的天赋,他的心血,他引以为傲的“作品”,都成了为他人做嫁的衣裳。
而他自己,因为心性上的懒惰和贪婪,亲手将自己送进了这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在他被拖出工坊的那一刻,他看到素心正站在不远处,泪流满面地看着他。
她的眼神里,没有鄙夷,只有无尽的悲伤和失望。
03
地牢里阴暗潮湿,散发着霉烂和腐朽的气息。
史镜轩被铁链锁在墙角,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天才,如今成了衣衫褴褛的阶下囚。
他起初疯狂地嘶吼、咒骂,咒骂钱万通的背信弃义。
但渐渐地,他绝望了。
在这里,他的天才头脑,他的机关之术,都毫无用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等待一个未知的,却必然悲惨的结局。
不知过了多久,牢门上的小窗被打开,一碗尚有余温的米粥和一小碟咸菜被递了进来。
送饭的,是一个面生的哑巴老仆。
日复一日,哑巴老仆成了他与外界唯一的联系。
史镜轩从最初的抗拒,到后来的麻木,再到最后,竟对每日这短暂的送饭时刻,产生了一丝期待。
他开始尝试与老仆交流,用手指在地上写字。
老仆只是摇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
就在史镜轩以为自己将要烂死在这地牢里时,机会,却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了。
一天夜里,他被剧烈的晃动惊醒。
整个地牢都在摇晃,头顶的石块簌簌落下。远处传来杂乱的呼喊声和兵器碰撞的声音。
是官府!
史镜轩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这是他逃出去的唯一机会。
他用尽全身力气,撞击着那扇并不算特别牢固的牢门。
不知撞了多久,门锁终于松动,被他一脚踹开。
外面的走廊里一片混乱,钱家的护院正在与一群手持官刀的兵士厮杀。
没人注意到这个从地牢里跑出来的囚犯。
史镜轩借着混乱,跌跌撞撞地向外跑。他凭着记忆,躲避着厮杀的人群,朝着记忆中后门的方向逃去。
就在他即将逃出钱府时,他看到了那个哑巴老仆。
老仆正被两名官兵堵在角落,惊恐地比划着什么。
官兵不耐烦地一刀柄砸在他的头上,老仆闷哼一声,倒了下去。
那一刻,史镜轩的脚步顿住了。
逃?还是救?
脑海里只挣扎了一瞬,他便冲了过去。
他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从背后狠狠砸在一名官兵的后颈上。另一名官兵惊怒地转身,史镜轩已经拉起地上的老仆,发疯似的向着黑暗中跑去。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再也迈不动一步。
他背着老仆,躲进了一个破败的城隍庙里。
月光下,他才看清,老仆的怀里,死死地护着一个小小的布包。
他打开布包,里面不是金银,也不是食物,而是一套小巧的、用来雕刻把玩的刻刀,以及几块上好的黄杨木。
这些,都是史镜轩曾经最心爱之物。
他愣住了。
原来,这个哑巴老仆,一直在默默地帮助他。甚至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为他保留着这些他早已抛弃的东西。
老仆悠悠转醒,看到史镜轩和他手里的布包,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他挣扎着坐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史镜轩。
信封上没有字。
史镜轩颤抖着手打开,里面只有一张纸。
纸上,是父亲史万金熟悉的笔迹,字迹却已不复当年的苍劲,变得虚浮无力。
“轩儿,见字如晤。当你看到此信时,为父或已不在人世。史家之败,非因洪水,乃因我教子无方,此为父之过。然你之过,亦不可不察”
信中,父亲没有一句责骂,只是平静地叙述了自他离家后,家中发生的一切。
码头被淹,家产尽失,史万金一病不起,史家大宅被变卖,只留下了祖上那座最老、最破的院子。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钱万通,因为盗掘前朝皇陵之事败露,被官府查抄。
“为父知你心高气傲,不屑于铜臭之事。然人生在世,立身之本,不可不固。你之才,不在为父之下,然心性之惰,却远甚于常人。此懒字,非指体肤,乃指心志。懒于担当,懒于面对,懒于从脚下寸土做起,总想一步登天。此为你之中年之愚”
信的末尾,史万金写道:“我已托素心姑娘变卖家产,为你疏通关节。那哑仆,乃我旧时恩人之子,忠心可托。他会带你离开锦官城,去一个无人认识你的地方,用你的手艺,做一个普通匠人,安稳度日吧。切记,莫要再回头。”
史镜轩手里的信,变得有千斤重。
他抬起头,泪水模糊了双眼。
他看向身边的哑巴老仆,老仆指了指庙外,又指了指远方,示意他快走。
史镜轩却摇了摇头。
他慢慢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破烂的衣衫,朝着锦官城中心的方向,重重地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响头。
一个敬已经逝去的父亲。
一个敬为他奔走、他却辜负了的素心。
一个敬他那荒唐的上半生。
然后,他站了起来,眼神中,曾经的张扬、后来的绝望,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死寂般的平静。
“我不走了。”他对哑巴老仆说。
这是他逃出来后,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
老仆焦急地比划着,让他快走,官府可能还在搜捕钱家余党。
史镜轩却只是摇摇头,他拿起那套刻刀,和一块黄杨木,就在这破败的城隍庙里,借着微弱的月光,开始雕刻。
他的手,因为久不动刀,有些生疏。
但他雕得无比认真,一刀一划,都用尽了全部心力。
他不再追求奇巧,不再追求华丽。
他雕的,是父亲的脸。
是父亲在他儿时,将他高高举过头顶时,那张充满慈爱的脸。
是父亲在他闯祸后,指着他鼻子怒骂时,那张恨铁不成钢的脸。
是他在灯会上技惊四座时,父亲在人群中,那张夹杂着欣慰与忧虑的复杂脸庞。
天亮了。
史镜轩手中的木头,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老人头像。那神态,那皱纹,竟与史万金有七八分相似。
他拿着木雕,走出了城隍庙。
他没有逃。
他回到了史家那座破败的祖宅。
街坊们都以为他早已死在了钱家的地牢里,看到他突然出现,都像见了鬼一样。
史镜轩没有理会旁人的目光。
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大门,走进了这个承载了他所有童年记忆,又被他亲手断送掉的地方。
院子里杂草丛生,堂屋里结满了蛛网。
他找到了父亲的灵位,将那个木雕,恭恭敬敬地摆在了灵前。
从那天起,史镜轩就住在了这座宅子里。
他变卖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换来了米粮和工具。
他开始修葺这座老宅,一砖一瓦,都亲力亲为。
他不再碰那些复杂的机关,而是开始做一些最简单的木工活。桌子、椅子、板凳
他做得很慢,很笨拙,手上常常磨出血泡。
但他从未停下。
城里的人都说,史家大少爷疯了。放着大好的逃生机会不要,偏要回来守着一座鬼宅,做一个不入流的木匠。
素心来找过他一次。
她看着眼前这个沉默寡言、两鬓已然斑白的男人,与记忆中那个飞扬跳脱的少年,判若两人。
“你为何不走?”素心哽咽着问。
史镜轩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平静如水。
“走了,就什么都忘了。”他沙哑地开口,“留下来,才能时时刻刻记着。”
记着父亲临终的教诲,记着自己犯下的错,记着那被挥霍的青春,和那懒惰懈怠的中年。
他以为,这就是对他最深的惩罚。
他以为,只要这样日复一日地赎罪,就能获得内心的安宁。
他以为,人生的苦,他已经尝尽了。
直到许多年后,一个白雪皑皑的冬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僧,敲响了他家的大门。
老僧的手里,拿着一封信。
他说,这是很多年前,一位故人托他转交的。那位故人曾说,要等到史镜座下那张椅子,坐出了人的温度时,再将信交给他。
史镜轩疑惑地接过那封信。
信封早已泛黄,上面没有任何字迹,却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檀香。
他打开信,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纸。
纸上没有长篇大论的教诲,没有痛斥罪恶的檄文。
那上面,只用寥寥数笔,画着一个简单至极的故事。
那是一棵树的一生。
春天,它开出满树绚烂的花,引来无数赞美,人们夸它的美丽,却无人问津它的材质,因为它还太年轻,不堪为栋梁。
夏天,它枝繁叶茂,投下巨大的荫凉,人们在树下歇脚乘凉,感激它的庇护,却无人想过要将它砍伐,因为它太过繁茂,砍起来费时费力。
秋天,花叶落尽,只剩下虬结扭曲的枝干,在风中萧瑟。它的木质早已在安逸中变得疏松,它的枝干也因随意生长而变得弯曲,无法用来建造房屋,也无法用来打造器具。
冬天,大雪纷飞,人们需要柴火取暖。看着这棵既不美观也不中用的老树,便毫不犹豫地挥起了斧头。
画的尽头,没有,没有评判,只有一行用浓墨写就的,仿佛要嵌入纸背的字。
史镜轩的目光,死死地定在那行字上,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他手中的信纸,飘然落地。
窗外,风雪更大了,犹如万千冤魂在哭嚎。
他呆呆地坐在冰冷的椅子上,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父亲的信,点醒了他中年的“懒”。可直到此刻,直到他看到这幅画,这行字,他才终于明白了那位在多年前就曾出现在他生命里的高僧,想要告诉他的,那关乎人一生的,真正可怕的三大愚蠢。
那不仅仅是年轻时的贪玩,中年时的懒惰,老年时的后悔。
那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贯穿生命始终的迷失。老僧所说的第一大愚蠢,便如利刃般,剖开了他那看似悔过自新的外壳,露出了内里从未真正改变的,腐朽的根基。
04
那行字,是用一种近乎癫狂的笔法写就的,每一个笔画都像一道鞭痕,抽在史镜轩的灵魂之上:
“为无用而用,方为大用;汝之一生,皆在求有用之用,终为无用之人。”
为无用而用,方为大用
终为无用之人
史镜轩的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
他这五十年的苦修,这五十年刻骨的悔恨,这五十年如一日的自我惩罚,在这一行字面前,轰然崩塌,成了一场天大的笑话。
他以为自己看透了。
看透了少年时的虚度,看透了中年时的懒惰。
他以为自己用这五十年的“苦”,换来了“清醒”。
可这行字却告诉他,他从未醒来过。
他只是从一个梦,坠入了另一个更深的梦。
老僧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将那张飘落在地的画纸拾起,缓缓道:“施主,这便是老僧要与你说的,人生第一大愚。”
“错把有用当价值。”
史镜轩猛地抬头,眼中满是血丝,死死地盯着老僧。
“施主请想,”老僧的声音平静而悠远,像古刹的钟声,“你年少时,痴迷机关,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向令尊证明,你这奇技淫巧,比他的商贾之道更有用,更能博得满堂喝彩,更能换来名声地位。”
“你为钱万通造翻江龙,又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向世人证明,你的才华可以惊天动地,可以创造出改天换地的大用之物,让你一步登天。”
“后来,你家破人亡,身陷囹圄,你幡然悔悟,回来守着这老宅,做一个木匠,这又是为了什么?”
老僧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史镜轩的心口。
他嘴唇哆嗦,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以为你在赎罪。”老僧摇了摇头,眼中流露出悲悯,“不,你只是在换一种方式,证明自己的有用。”
“你不能做一个惊才绝艳的机关大师,便要做一个勤勤恳恳的木匠。”
“你不能做一个富甲一方的豪门公子,便要做一个恪守孝道的忏悔罪人。”
“你做的每一张桌子,每一把椅子,都在向那个看不见的、存在于你心中的世人,证明你史镜轩,还是一个有用之人。”
“你从未真正为自己活过一天。你的一生,都在被有用这两个字,牢牢地绑架着。”
史镜轩如遭雷击,他环顾这间他亲手修葺的屋子,看着那些他亲手打磨的家具。
曾几何时,他为这些家具的坚固、实用而感到一丝慰藉,觉得这是自己洗心革面的证明。
可现在看来,这些光滑的木纹,都像一张张嘲讽的脸。
他想起了那只被他抱了五十年的破败木鸟。
那是在他痴迷机关术之初,不为任何人,不为任何目的,只为了心中那份纯粹的欢喜而做的。
它没有任何“用处”,不能飞,不能叫,甚至做得有些笨拙。
可那时的他,是快乐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份纯粹的快乐,被“有用”的毒藤缠绕,变得面目全非了呢?
“庄子云,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一棵树,因为它长得歪歪扭扭,不成材,不能做栋梁,反而能避开斧斤,逍遥于天地之间,活得长久。这便是无用之用。”
“施主你,恰恰相反。”老僧将那幅画放在桌上,“你就像画里这棵树,拼命想让自己变得有用,开最艳的花,结最好的果,长成最笔直的栋梁。结果,花开是为取悦于人,结果是为奉献于人,成材,则是为了被砍伐、被利用。”
“你将自己的一切,都明码标价,去交换世俗的认可。到头来,价值耗尽,便只剩下被抛弃的命运。”
“这,便是第一大愚。你用尽一生,都在追求一个错误的价值,又怎能不落得满盘皆输的结局?”
史镜轩的胸口剧烈起伏,一口气没上来,喉头一甜,竟喷出一口鲜血,溅在那只断翅的木鸟上,宛如一滴泣血的眼泪。
05
史镜轩瘫倒在椅子上,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涣散。
他感觉自己这近百年的生命,像一本被写满了错字的废纸,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毫不留情地撕得粉碎。
老僧并没有去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继续说道:
“第二大愚,是错把拥有当真实。”
“施主,你这一生,自以为拥有过很多东西。”
“你拥有过冠绝锦官城的天赋,拥有过锦官一梦带来的无上荣光,拥有过钱万通许诺的金山银山,也拥有过家破人亡的滔天罪孽,更拥有了这五十年的沉痛悔恨。”
“你将这些拥有,当成了你人生的全部。你时而为之狂喜,时而为之悲痛,时而为之骄傲,时而为之忏悔。你以为这些感受、这些名号、这些记忆,就是你。”
“可金刚经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天赋会枯竭,荣光会消散,财富是流水,罪孽与悔恨,也同样是心头的一片浮云。它们来了,又会走,没有一样,是你真正能握在手里的。”
“你死死抓住这些幻影不放,用它们来定义自己,就像一个抱着木头过河的人,误以为木头就是彼岸。”
史镜轩的目光,缓缓移向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
这双手,曾做出过最精巧的机关,也曾握过冰冷的铁链,后来又握了五十年的斧头和刨子。
他曾以为,这双手上的记忆,就是他的人生。
可现在他才明白,手,只是手。
那些所谓的记忆,不过是风吹过水面时,留下的一圈圈涟漪,风停了,涟漪也就散了。
是自己,一直在心中不停地“起风”,才让这水面,永无宁日。
他忽然想起那个哑巴老仆。
当年在地牢里,是那个老仆,日复一日地送来温粥,用沉默的陪伴,给了他一丝人间的暖意。
也是那个老仆,在混乱中救了他,并把父亲的遗信和那套刻刀交给了他。
这些年,他时常会想起那个老仆,心中感念他的恩情。他曾派人打听过,却杳无音信,只当他早已离开了人世。
史镜轩抬起浑浊的眼,看向面前的老僧,一个荒诞而又不可思议的念头,忽然从心底升起。
他仔细地端详着老僧的眉眼,那双眼睛里的悲悯,那嘴角熟悉的、带着一丝苦涩的弧度
“是是你?”史镜轩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的残烛。
老僧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缓缓地抬起手,做了一个他无比熟悉的动作。
老僧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然后摇了摇头。
正是当年那个哑巴老仆,在牢房外,示意自己无法说话的动作!
史镜轩如遭五雷轰顶,整个人都僵住了。
哑巴老仆竟然就是眼前这位得道高僧!
“你你没有哑?”
老僧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沧桑:“口能言,亦能不言。当年在钱府,若开口,贫僧与你,都活不成。沉默,是唯一的生路。”
“我我”史镜轩语无伦次,脑中一片混乱。
“贫僧法号了尘,曾是令尊的一位旧友。当年我落魄之时,受过令尊大恩。后来贫僧看破红尘,出家为僧,令尊却一直与我保持书信往来。”
“他深知你心性之弊,曾多次在信中与我探讨,忧心忡忡。钱万通事发前,他已有预感,便托我无论如何,要保你一命。”
“于是,贫僧便化作哑仆,潜入了钱府令尊的遗信,也是他早已交到我手中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世间所有的巧合,背后都藏着不为人知的苦心。
史镜轩老泪纵横,他想要起身拜谢,却被了尘大师按住了肩膀。
“施主,贫僧今日前来,非为叙旧,也非为让你感恩。”了尘大师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而是要告诉你,这第三大愚。”
“那便是,错把放下当逃避。”
“你以为你守着这老宅,日夜劳作,是在赎罪,是在放下过去的辉煌与罪孽。”
“可你看看你这屋子,”了尘大师环视四周,“你把它修得一丝不苟,却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你的人在这里,心却不在这里。”
“你是在用一种极端的方式,惩罚自己,告诉自己我错了。你用这五十年的孤独和劳苦,给自己建了一座新的牢房。你不是在放下过去,你是在用另一种方式,死死地抱着过去不放。”
“你逃避了真正的生活,逃避了与人交往,逃避了去感受这世间除了罪与罚之外的,其他的悲欢离合。”
“真正的放下,不是忘记,不是惩罚,更不是逃避。而是接纳。”
“接纳那个年少轻狂的你,接纳那个好大喜功的你,接纳那个犯下大错的你。他们都是你的一部分,就像树的年轮,无论好坏,都共同构成了这棵树本身。”
“接纳了,承认了,看清了,然后,才能真正地,与自己和解。”
了尘大师的话,如晨钟暮鼓,振聋发聩。
史镜轩呆呆地看着怀里那只断了翅膀的木鸟。
这五十年来,他修好了整座宅子,却从未想过去修好这只鸟。
因为在他心里,这只鸟,代表着他所有错误的开端。他恨它,也怕它。
他一直在逃避它。
06
了尘大师站起身,走到了门口。
“施主,贫僧言尽于此。这三大愚,错把有用当价值,让你迷失了方向;错把拥有当真实,让你背负了枷锁;错把放下当逃避,让你画地为牢。”
“如今,你年寿将尽,是继续抱着这满身的枷锁,在这牢房里枯萎,还是在最后的光阴里,为自己真正地活一次,全在你一念之间。”
说罢,老僧推开门,身影消失在门外的风雪之中。
屋子里,只剩下史镜轩一个人。
他坐在冰冷的太师椅上,一动不动,仿佛已经随着那风雪死去了。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指,轻轻地动了一下。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了怀中那只沾着他血迹的木鸟上。
那黑曜石的眼睛,在昏暗中,仿佛正静静地凝视着他。
他伸出颤抖的手,拂去了鸟儿身上的灰尘。
断裂的翅膀,脱落的尾羽,斑驳的漆色
这是他罪恶的源头吗?
不。
这不是。
这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怀着最纯粹的喜悦,用一把小刀,一点一点,雕刻出的一个不成器的梦。
那个梦里,没有名利,没有得失,没有旁人的眼光,只有创造的快乐。
史镜轩的眼中,流下了两行滚烫的清泪。
这眼泪,不再是为了悔恨,不再是为了悲伤。
而是为了那个,被他遗忘了近八十年的,最初的自己。
他慢慢地站起身,走进了他那间简陋的工坊。
这间工坊里,堆满了刨子、凿子、斧头,却找不到一把小巧的刻刀。
因为他一直在做“有用”的粗活,早已抛弃了那些“无用”的精巧。
他在一个布满蛛网的箱子底,翻出了那套了尘大师当年交给他的,小巧的黄杨木刻刀。
刀锋已有些许锈迹,但握在手里,那熟悉的触感,瞬间贯通了全身。
他没有去修桌子,也没有去补椅子。
他坐在灯下,将那只破败的木鸟,小心翼翼地摆在面前。
他开始修复它。
他的手,已经不再像年轻时那般灵巧,他的眼睛,也早已昏花。
但他雕刻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专注,都要虔诚。
他为它续上翅膀,用的是一块他珍藏多年,本打算用来做桌子心的金丝楠木。
他为它安上尾羽,用的是最细的竹丝,一根一根地镶嵌上去。
他重新为它上色,颜料是他用院子里的花瓣和矿石,亲手研磨的。
他不再追求让它“活”过来,不再想着让它能动、能叫。
他只是想让它,变回最初的样子。
或者说,是让他自己,回到最初的样子。
这个冬天,锦官城下了几十年不遇的大雪。
街坊们都说,史家那座鬼宅,好些天没动静了,那个孤僻古怪的老头子,八成是冻死在里面了。
直到雪停天晴的那一天。
一个穿着素雅的老妇人,拄着拐杖,在丫鬟的搀扶下,敲响了史家的大门。
她是素心。
在生命的尽头,她还是想来看看这个让她记挂了一辈子的男人。
门没有锁,她轻轻一推,便开了。
院子里积雪未化,一片寂静。
她走进堂屋,看到史镜轩,就安详地坐在那把太师椅上,身上盖着那件破旧的棉袍。
他的脸上,没有痛苦,没有悔恨,只有一种如婴儿般,酣睡的宁静。
他的头微微垂着,仿佛只是累了,睡着了。
而在他已经冰冷的双手里,捧着一只小小的木鸟。
那只鸟,被修复得完完整整,翅膀舒展,尾羽翘起,身上的彩绘绚烂而温暖。
它不会飞,也不会叫。
它只是静静地停在那里。
却仿佛拥有了整个春天。
素心看着那只鸟,看着史镜轩安详的面容,浑浊的眼中,慢慢地,漾起了一丝微笑。
她知道,他终于,回家了。
人之一生,究竟要走过多少弯路,才能在白发苍苍之时,找到来时的方向?
少年时错把“有用”当价值,用一身才华去换取虚名浮利,是为第一愚。我们总急于向世界证明自己,却忘了问问内心,真正渴望的是什么。
中年时错把“拥有”当真实,将名声、财富、甚至罪孽与悔恨都当成自己的一部分,死死背负,不肯释怀,是为第二愚。我们拥有的一切,终将离去,唯有那个赤裸的本心,才是归宿。
老年时错把“放下”当逃避,用自我惩罚和隔绝,来代替真正的和解与接纳,是为第三愚。真正的放下,不是忘记过去,而是拥抱那个犯过错的自己,然后,带着所有的伤痕,继续前行。
史镜轩的一生,是一场长达近百年的迷途。他追逐过,跌倒过,忏悔过,最终在生命的尽头,才借着那只小小的木鸟,找到了最初的自己。那份不为任何目的,只为纯粹欢喜的赤子之心,才是人生这棵大树,最应该扎根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