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失眠有妙招

凌晨三点十七分，张老头又一次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这是他连续第二十三天在这个钟点准时醒来，分秒不差，像身体里装了个精准的闹钟。

六十八岁的张卫国退休前是机床厂的八级技工，手稳心细，如今却被这失眠折磨得眼袋垂到了颧骨。老伴赵秀珍在隔壁房间睡得沉——自从他开始整夜翻身，他们就分房睡了。儿子一家在省城，一年回来两次；女儿远嫁广州，视频里的外孙已经会跑了，他还没亲手抱过。

“老张头，你这黑眼圈都快赶上熊猫了！”晨练时，太极拳队的王大妈打趣他。张卫国勉强扯出个笑，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昨晚他又数了四千八百只羊，最后羊都开始说话了，喊他“爷爷，睡不着就别勉强”。

上午十点，社区医院的李医生推了推眼镜：“张叔，您这失眠是典型的老年焦虑。给您开点安神的药，但关键还是要自己调节心情。”

张卫国捏着处方单走出医院，阳光刺眼。调节心情？怎么调节？儿子上个月来电话说房贷压力大，今年春节可能不回来了；女儿昨天发微信说想换大房子，开口借十万。他和老伴那点退休金，省吃俭用存了十五年，也就二十万棺材本。

“老张！”背后有人拍他肩膀，是以前厂里的同事老周，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听说你睡不着？我有个门路。”

老周把他拉到街角，左右张望后说：“东郊有个大师，专治失眠，神得很！我老婆去了三次，现在一觉到天亮。”

“大师？不会是骗人的吧？”张卫国皱起眉头。

“瞧你说的！人家是心理咨询师，有证的！”老周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上面印着“睡眠导师·王大师”，“不过...收费不便宜，一次就要八百。”

八百？张卫国心里咯噔一下。他和老伴一个月生活费也就两千出头。

“你就试试吧，钱能比健康重要？”老周把名片塞他手里，“明天下午三点，大师在东郊‘静心斋’有场团体咨询，第一次去有优惠。”

那天晚上，张卫国盯着天花板，想起儿子三岁时发烧，他整夜不敢睡，一遍遍给孩子擦身子。如今儿子三十八了，他却连儿子睡得好不好都不知道。凌晨四点，他摸出手机，给那个“王大师”发了短信。

“静心斋”藏在一个老小区里，门口连招牌都没有。张卫国敲门时，手心里全是汗。开门的女人四十多岁，自称王大师的助理，笑容标准得像练过一百遍。

屋里已经坐了七八个老人，个个眼袋深重。王大师登场时，张卫国愣了——这不像大师，倒像卖保险的，西装革履，油头粉面。

“各位长辈，失眠不是病，是心在求救！”王大师声音洪亮，“我们的‘心灵睡眠疗法’，七次一疗程，原价九千八，今天特惠只要六千八！”

台下老人们窃窃私语。张卫国旁边的大爷小声说：“我邻居老李做了三次，说挺管用。”

“怎么个管用法？”张卫国问。

“就是...跟你聊天，教你冥想。”大爷不太确定，“反正老李现在能睡着了。”

讲座结束，王大师开始一对一咨询。轮到张卫国时，大师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突然说：“您这是牵挂太多。儿子女儿的事，放不下吧？”

张卫国心里一惊，他没跟任何人提过这些。

“今晚开始，睡前把牵挂写下来，烧掉，算是仪式性放下。”大师递给他一个木盒，“这是我们特制的‘安心盒’，配独家安神香，原价一千二，给您体验价八百。”

张卫国捏着口袋里刚取的八百块钱，手心发烫。这几乎是老伴一个月的药钱。

“我...再想想。”他起身要走。

“张叔！”刚才那位大爷拉住他，眼眶红了，“我买了，我实在受不了了。女儿三年没回来了，每次打电话都说忙...我晚上一闭眼就想起她小时候...”

张卫国看着老人颤抖的手，又看看那些眼神渴望的同龄人，突然一股怒气冲上来。他转身对王大师说：“您这疗法，有证书吗？香里是什么成分？烧写的纸算什么科学疗法？”

屋里瞬间安静了。王大师脸色变了变，很快又堆起笑：“这是心理暗示疗法，国内外都有应用的...”

“那您给我看看心理医师资格证！”张卫国声音大起来，“还有这香，有没有质检报告？”

其他老人面面相觑。王大师的助理上前打圆场：“老爷子，我们这是自愿消费...”

“就是你们这些人，专骗老人的孤独钱！”张卫国想起社区宣传栏上贴的防诈骗海报，气得发抖，“什么大师？什么安心盒？我们睡不着是因为孤单！因为想孩子！不是因为你这八百块的盒子！”

他摔门而去，但没回家，而是径直去了社区办公室。

三天后，张卫国在社区活动室的黑板上写下“失眠互助会”五个大字。台下只坐了四个人，包括那天在“静心斋”拉他的大爷。

“我没钱，也没妙招。”张卫国老实说，“我就是想，既然都睡不着，不如一起说说话。”

那晚，他们聊到九点。老马说儿子创业失败欠了债；刘婶哭诉女儿嫁得远，婆家对她不好；陈大爷抹眼泪说老伴走后，家里静得可怕。

奇怪的是，说完这些，张卫国那晚只醒了两次。

第二次互助会来了八个人，第三次来了十五个。大家发现，说出来，好像就能把心里那块石头暂时放下了。社区工作人员小刘听说后，主动来帮忙，还联系了社区卫生站的心理辅导员。

一个月后的晚上，张卫国正要开始互助会，手机响了。是儿子打来的视频。他犹豫了一下，当众接了起来。

“爸，您那边怎么那么多人？”儿子惊讶地问。

张卫国索性把镜头一转：“都是睡不着的老人家，我们一起聊聊天。”

屏幕里，儿子沉默了许久，忽然说：“爸，我下周末回来。妞妞想爷爷了。”

挂断电话，张卫国发现好几个老人都在偷偷抹眼泪。老马小声说：“我儿子...刚也发微信说下月回来。”

那天夜里，张卫国还是醒了，凌晨两点半。但他没数羊，而是起身写了封信，明天要寄给女儿。写完后，他居然又睡着了，再睁眼时，天已蒙蒙亮。

晨练时，王大妈惊讶地说：“老张头，你今天气色不错！”

张卫国笑了笑，没说话。他知道失眠不会消失，就像儿女不会天天在身边。但每个周四晚上的互助会，活动室总是坐得满满的。后来社区干脆腾出个小房间，挂上了“银发倾诉角”的牌子。

昨晚，张卫国在倾诉角说：“我现在半夜醒了，就想想周四又能见着大伙儿，好像就能再眯会儿。”

台下响起一片笑声，有几个老人点点头。

散会后，社区小刘叫住他：“张叔，有家报社想采访咱们这个互助会，说是‘老年失眠的真正妙招’。”

张卫国摆摆手：“哪有什么妙招，不过是一群睡不着的人，互相听听对方的故事罢了。”

回家的路上，他想起王大师那个八百块的“安心盒”，笑了笑。真正的安心，原来不用花钱买，只需要有人愿意听你说，而你也愿意听别人说。

夜空中有几颗星星，张卫国抬头看着，想起小时候母亲总说，地上一个人，天上一颗星。现在他的星星在省城，在广州，在更多更远的地方。但至少在这个小社区里，他们这些老星星还能聚在一起，互相照照亮。

今晚，他打算试试久违的午睡。毕竟周四又快到了，得养足精神，听老马说他儿子终于找到新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