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强枪火，蝉噪林静，鸟鸣山幽

前几天香港金像奖，怎么说呢，没啥说的。天气渐热，怀旧一把。

1996年，传统港片正在下坡路上一路飞驰。

杜琪峰却反其道行之，拉上了韦家辉、游乃海、游达志和司徒锦源等人，组成了「银河映像」。

他们一口气逆流而上，拍完了《一个字头的诞生》《两个只能活一个》《恐怖鸡》《暗花》四部电影。

小试牛刀之后，几个人磨合完毕，感觉还不错。

随后，在他们的操盘下，「银河映像」又奉出《再见阿郎》《暗战》两部妙片，这在当时也算是拯救香港电影的经典之作。

可，这些够了吗？

杜Sir说不够！

于是，1999年，它来了：

一部成本250万，仅拍了19天的作品。

一部没有韦家辉参与，事先业界并不看好的作品。

一部最终拿到了金像奖与金马奖的电影。

一部颇有生命力，20多年过去还在被各种解读、脑补，值得反复拉片的电影。

一部韦家辉看完粗剪版后对杜Sir说：「这是你最牛的一部电影」。

《枪火》很短。

套用知乎体来说：在如今这个动辄2个小时片长的时代，回顾一部84分钟的电影是怎么一种神奇的体验？

那时候的导演是怎么拍片的，不到1个半小时能讲个什么故事？

你别说，故事还不错，有趣又简单。

尽管没有强大的世界观支持，也不需要厚厚一摞子背景材料去赋能，反倒别有风味，非常贴合「黑帮小品」的创作初衷。

在谈到《枪火》的构思时，杜琪峰就曾说：「我主要运用舞台的感觉去拍摄，因为我觉得绑匪就好像是舞台上的舞者。我表现的是一个黑帮的舞台，在这个舞台上演员的形态犹如大家在剧院内看舞台表演一样」。

从这个角度，把《枪火》当做一出舞台剧就也不错。

你看，影片一开场，就很花心思。

视点率先聚焦在阿肥身上，只见他在跳舞机上蹦跶地满身大汗。

走出游戏厅，镜头继续跟随着阿肥。

在这里，杜Sir采用了一种章回体小说的视觉内核以及古典的「划变」拍摄手法，颇为巧妙地串联起了阿鬼、阿Mike、阿来、阿信等人。

每一个段落时间不长，寥寥数笔就把几个主要角色的生存状态表现出来。

然后，就是大胆。

大胆地只让声音参与叙事。

嘣地...枪声响起，与片名相应而出，卡点精准，点题准确。

紧跟着在后续的13秒时间里，没有画面，只有声音。

但，即便如此，我们也可以根据枪声、脚步、喘息脑补出整个画面。

最后，画面出现，落脚到手枪开火的特写，再切全景，餐厅内大战后一片狼藉，猛然爆出大量信息。

直到现在，影片只花费了5分26秒，仅仅是个开始，完成了序幕部分。

真正的故事这才徐徐展开。

有人要杀江湖老大文哥，文哥要组建自己小队，保障生命安全。

他让弟弟阿南找来了哥几个，嗯嗯，就是开头那几个：

阿鬼、阿肥、阿Mike、阿来、阿信。

组团完毕，哥几个开启了护卫+反击的过程，直至找到幕后黑手。

然而，还没结束，临近尾声安排了一出阿信故事，完成了黑帮升华。

之所以这么多年过去，《枪火》一直为人所津津乐道，就在于杜Sir采用了独特的呈现手法。

首当其冲就是细节狂魔。

《枪火》对白极简，画面内涵丰富，很多的细节并不是通过台词展现，而是全部藏于画面中。

与其说这是一个保护文哥的故事，不如说是另类地呈现出黑帮五人组从陌生组建到相互熟悉，继而开启兄弟情义的故事。

A.阿肥。

嘴不闲着，别人负责保护文哥，阿肥负责吃花生。

哈哈，开玩笑，阿肥是个枪械专家，而且情商高，重情义。

之前就跟阿鬼认识，或者说跟阿鬼的。

之所以说情商高，在最后「保护成功庆功宴」的时候，大家各自表达，只有阿肥轻描淡写的一句「友谊永固」。想必，他也知道这几个显然或者说不一定能够「永固」。

重情义则出现在尾声，为了阿信，阿鬼愿意去找文哥求情。

原本阿肥跟阿信并不相熟，似乎没有这个必要。但是，第三幕枪战中俩人「相拥」，加上阿信为人的自来熟，还是让阿鬼感受到了这份情谊。

B.阿鬼。

隐于闹市的理发师，铁定是社团中曾经的金牌选手，为人彪悍，能够1VN的角色。

之前肯定被社团坑过，否则阿南给费用的时候，不会特别强调一句：现在社团很公平。既然「现在很公平」，那么之前一定「不公平」。估计阿鬼去做理发师，跟之前的事情有关。

不过，一天是社团的人，一辈子都是，该出手还是出手了。

作为团队的leader，阿鬼很有自己的一套准则与想法。

特别是，他看到了社团的背后，选择相信情谊。

使唤阿来不爽利，阿来生气地揍了他，他并没有反击，而是选择干掉老鼠，来收服阿来。

这招才是直达人心的关键。

最后，又巧妙地更换手枪，骗过阿来和阿Mike，给了阿信一条活路。

汽车上的他微笑的时候，想必我们也会跟着阿鬼一些轻松地笑了起来。

C.阿Mike。

玩枪水平可能比阿肥还高，内敛、冷静、自信，枪法好。

起初从事代客停车，外加拉皮条的冷门职业。

阿Mike是整个影片里被扒地最多的一个，有人说他是文哥的心腹，有人说他是卧底。

这里大胡子没有采纳上述的猜测，就把他当做是五人组之一。

起码他也是有情有义的一个。

面对对手，他惺惺相惜。

面对阿信，选择放过，还是干掉，挣扎犹豫。

D.阿来。

酒吧小boss，脾气火爆。

但是个很「护短」，有义气的小老大。

在这个小团体里，阿鬼和阿肥相熟，阿Mike独一份，自己则和阿信是一伙。

那个雨天，阿来发现了阿信和大嫂的事情，默不作声地帮阿信隐藏信息。

而在小巷之战中，阿鬼指挥阿来去开车。

阿来就带着情绪，后面又被独自丢了下来，一肚子火揍了阿鬼。

不过，阿来也很直爽，既然阿鬼能帮自己解决老鼠，就还是认可了阿鬼的领导。

哪怕最后阿鬼「杀了」阿信，阿来也没有选择自相残杀。

E.阿信。

阿来的小弟，算是小团体的活宝，喜欢恶作剧，自来熟的样子。

阿信其实定力没有阿来那么强。

大嫂勾引过阿来，阿来拒绝了。

起初，大胡子以为阿来是不想在街上被警察羞辱，才不想接大嫂。

后来想想不对劲，作为一方老大，和警察打交道也不是一两天，不可能那么沉不住气，再加上他质问阿鬼的时候，就说出了被勾引的情况。

可阿信不行，阿信喜欢美色的。

阿信第一次去公司，被小姑娘带往会议室，专门给了一个镜头，阿信回头研究。

这就有了铺垫。

面对大嫂的勾引，也只有阿信沉不住气。

当然，这也只是五个人自己的故事。

杜Sir并不是要呈现五个人的状态，还要有交融。

于是，泳池时，五人第一次合体，算是开了前餐。

经过荃湾大战后，五个人才算放下戒备，相熟起来。

在公司等文哥的时候，在狭窄的办公室过道上，五个人用一个小纸球实现了传递配合，完成他们从陌生到磨合再到心智相合的状态呈现，也为最后的解决打下基础。

《枪火》的另一大特点便是以静制动。

愣是把一场枪战打造出「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意境感。

生活在南北朝的王籍，恐怕也没想到他的这首《入若耶溪》，居然能与1000多年后的港片相应和。

作为一部黑帮片，涉及到大量的动作枪战戏份。

与传统枪战搞出了完全不同的玩法，也是《枪火》最叫人称道的地方。

比如，荃湾大战，4分34秒，共计84个镜头。

敌我双方10人，枪战分为4拨，只开了20多枪。

非常克制。这没有吴宇森的白鸽和打不尽的子弹；也不是阿诺和史泰龙的一人干掉一个军的感觉。

非常规玩法。

在这场经典之战中，杜Sir化动为静，大部分时间都是静态等待，将双方势力，角色的内心刻画到位。

从这个构建，可以明显看到杜Sir对黑泽明的推崇，直接借鉴了日本浪人决战的把控方式，镜头和动作设计都是以「静止」为核心，塑造紧张氛围，形成情境张力。

啥叫张力？

好多影评里动辄张力、张力的叫。

你可以想象下，一张弓，拉满，拉满的瞬间所形成的静止状态，两股力量之间的平衡，这就是张力。

那么放在荃湾大战中，敌我双方就在静止中相互焦灼，营造出不动如山的张力。

第一次凹造型结束，第二次开始。

清洁工推车入场，从4个全景开始切换。

此时，BGM是清洁工随身听中的轻松音乐，配合着几个人的紧张表情，形成反差氛围烘托。

清洁工的推车反射出了杀手，此时敌我对峙到了顶点。

但，枪战没有马上发生。

杜Sir巧妙地用9个镜头透视两股势力的表情和站位，通过构图上的空间延伸感，增强了对这种紧张、压迫力的延宕。

这段确实让大胡子百看不厌。

倘若再加上五位角色的各种站立、凹造型，方才贡献出华语电影史上最为经典的一幕。

当然，除了上述之外，《枪火》的忧郁蓝色色调，以及非常有特点的电子合成主旋律，都成为了印象深刻的元素。

可以说，杜琪峰在《枪火》里的这套个性化打法，只能被模仿，无法被超越。

2000年，当杜Sir拿到金像奖最佳导演时，评语是：「导演以大刀阔斧之势，集中火力炮制一部黑帮斗智斗力的作品，风格独特神采飞扬，当中暗场交代，简约的风格言简意深，机场枪战场面更是经典设计」。

而这种从小着眼，尝试用最简单的基本元素去完成电影表达，在当今这个喜欢追求视觉奇观的电影时代，有了更叫人怀念，又延绵不绝的韵味和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