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嬛传》里的“爱情麻烦”

‍在上一篇《孙俪是在演甄嬛，而周迅就是如懿》里，我提到上野千鹤子《厌女》里的“女性世界”概念，当一个环境里只有女人和女人在一起，和男性世界以及男女混合的世界有着截然不同的氛围。女性世界里自有她们的一套行为举止的规范，只要有一个男人闯入，女人的举止立马会变。

虽然《甄嬛传》是以后宫女性世界为主要刻画对象，但她们依然离不开皇上，离不开广大观众的目光。所以这部剧面临的最大挑战就是，既要把它的最大卖点——神秘的后宫女性世界揭露出来，又要将其丝滑无痕地融入于男性世界的审视中。

首先，“甄学”的主流观点指出，甄嬛是宫斗冠军，《甄嬛传》便是一出标准的大女主爽剧，她先后斗赢了几个后宫敌手，以大结局的屠龙作为完美收场。

这当然是《甄嬛传》的最大看点，围绕着如何争宠，如何勾心斗角，网友们展开了激烈讨论，其中滴血验亲一幕为全剧最高潮。此时屏幕外的观众们也被吸纳为后宫女性世界的一员，跟着小主们嚼舌根、聊八卦、搅风云。

和男人喜好用暴力、吹牛、酒精来解决问题不一样，女人和女人之间用语言沟通，姐妹闺蜜之间的话题可以聊到极深，极走心，更不介意袒露所有的欲望。皇上永远不会知道，当一袭绿衣的安陵容用曼妙歌声给他带来单纯美好初印象的时候，这背后经过了甄嬛多少精心设计；所有后妃自然都会迎合皇上，但争宠计划的过程内幕是绝对不能透露的女性机密。在这里，皇上不是一个用来爱的男人，而是成了权力符号。

可是这毕竟是一部郑晓龙导演的电视剧，面向的是全体观众，尽管有一部分观众（主要是年轻观众）视其为纯粹的大女主爽剧，但是在此前的主流影视中，女主角的命运很难不和爱情联系在一起。

除非你这部剧没有男主角，一旦有了男主角，又是后妃和皇上，怎么能没有爱情呢？女性和女性们躲藏在后宫床榻间暗暗策划的心机谋算，好看是好看，可是那能被观众接受吗？能不被观众道德谴责吗？她们面对的不仅是她们的丈夫，也是天子啊！要知道在这部剧里磕四嬛cp的也不少。

于是，我们看到了主创们用外科手术般的精微手法小心翼翼地在遍地宫斗中处理“爱情麻烦”：

首先，古装剧的背景可以稍微缓和观众的审判欲，大家能很容易理解清朝皇帝与妃子并不存在爱情，但这也是古装剧天然存在的bug——就是它既要努力还原古代环境，又要在那个环境中拍出来给现代人看的故事，否则就是纪录片了。

比如甄嬛一出场祈求“愿得一心人”，看似是古代女子在寺庙中的正常活动，却是在无形中把她和观众们联系在了一起，悄悄掩盖了古代场景与现代电视媒介的鸿沟，表明我们女主角是追求真爱的，是符合主流价值观对女性的要求的。

宫斗的事情可以先交给女二女三们，然后女主受尽欺负后再黑化，这是中国人的侠义价值，再加上甄嬛往往是为了父母家人复仇，这就是用古代的孝道承载现代观众的亲情诉求。

有了这么多正义元素加持，爱情线的分量就可以缩减，但不能没有，毕竟她还是要“一心人”，她还是皇帝的妃子，在这种情况下，男主角选了并非以外貌取胜的陈建斌，一下子就稳住了整部剧的基调。

陈建斌那张通常不带感情色彩的脸，正是修饰《甄嬛传》bug的最佳补丁，想看爱情的观众满足了，或许会有一些人嫌弃男主角的样貌不够偶像派，但陈建斌孙俪的演技可以诠释忘年恋的别样风味；执着于大女主爽剧的观众也能认可，因为一个作为权力符号的男人就应该是像陈建斌这样冷面，不勾起女人半点绮思的，让后宫女性们都能拿他当上司，专心宫斗。

同样，等甄嬛对皇上心死，背叛皇上时，她也不能直接复仇，她需要第二个男人托住，果郡王与皇上截然不同，他年轻，清秀，他与甄嬛的关系更接近于现代人的爱情了，所以甘露寺修行是最被观众嫌弃的一段，本来好好宫斗着呢，你怎么动真格地要“一心人”了？

相信很多人对果郡王与甄嬛的临终告别那一段也非常不耐烦，两个人都想为了彼此去死，可是嬛嬛你死了还怎么屠龙？你还怎么统治后宫？

用上野千鹤子的话说就是：她犯规了呀！她没在女性世界里说真话。尽管她为家人复仇是真，对果郡王的爱情也是真，可难道她就没有一丁点对于荣华富贵和权力的向往吗？

在这里，我姑且不讨论《甄嬛传》有多么高大上的立意，先抛开反封建反帝，万艳同悲千红一窟的艺术价值，我这篇文的关注点在于女性世界与男性世界的交互作用，女性世界是未被探明的一块神秘土壤，无底洞一般，而男性世界是公开的，是可以测量的，是在明面上的。

为了家人，为了果郡王，是甄嬛给男性世界的一个交代，是名正言顺的黑化理由。可是，藏在后宫女性世界的观众们看到的则是甄嬛回宫后的烟熏妆、烈焰红唇，还有日益华丽冰冷的珠翠钿子头。

于是这部分观众与甄嬛达成了心有灵犀的默契，是的，大张旗鼓表达对权力的向往，是女性的禁区，那样的女人在电视剧里只能当反派，或者女二女三，像皇后华妃安陵容无一不是人气高企，她们输掉了戏里的宝座，却赢得了戏外的女性世界。

《甄嬛传》里最不受待见的是爱情，可它又离不开爱情，索性用爱情当幌子，榨出最大价值，把男性世界和女性世界统一在了一起。

本来，我期待《甄嬛传》之后的宫斗剧，会不会更进一步？会不会连这层幌子也不需要了呢？大家明晃晃地斗起来。结果是恰恰相反，我看到的是《如懿传》的婚姻围城和《知否》的嫡庶神教，就连重生男不重生女的观念也通过女主角之口以一种积极的口吻表达出来，然后又推说这是古代，果然大家只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他们只是把《甄嬛传》里那些属于男性世界的东西发扬光大了。

再倒回去回看一些老剧，我又发现我在上文说的“国产剧里女主角的命运很难不和爱情联系在一起”也是不准确的，我是被现在的剧影响了，明明以前的女主角更多样化，有恶女有丑女有普女，《金枝欲孽》里就是直截了当的宫斗，后来废寝忘食追《甄嬛传》的时候根本没料到，这部剧会成为一个鲜明的分水岭，只道当时是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