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妈妈逃离农村,我在深圳大厂,她是商场保洁

发布时间:2024-04-24 00:18  浏览量:9

这里是不定期上线的她刊「对话」栏目。

每期邀请一位或一组,素人或明星来到这里,聊个人的生活和经历,谈个体的想法和见解。不代表所有人,更不涉及任何拉踩。

希望这些故事汇总在一起,能给大家提供一个新的观察视角,带来一些新的思考。

今天是第33期。

张小满决定写下她的母亲。

2020年秋天,52岁的春香和60岁的丈夫来到深圳求职,想要在这座高速运转的超级都市找到一份工作,攒下养老钱。

女儿张小满,此时已经在深圳工作快十年。父母的到来,让她和丈夫原本就狭小的房子变得更加逼仄——「客厅没有餐桌,只有三只并排的与电视柜高度平行的方形茶几,我们吃饭、喝茶都在这里,也方便移动。厨房和厕所都只能容下一个人。阳台属于猫和植物。到处都是满的,我们夫妻和父母四个人同时在家时,就会交通拥堵,时常要为猫让道。」

在这种逼仄里,争吵冲突是必然的,彼此观察探入也是必然的。

于是,透过母亲的眼睛,小满看到了有序运转的都市背后那些粗糙的手,看到了底层劳动者脆弱的处境,看到了一种庞大而无解的生命消耗。

但与此同时,一种蓬勃的女性生命力也由此生长,劳动被赋予更多的主体意义。逃离农村女性代代相传的命运之后,她们得以通过自己的劳动,步入更广阔的人生。

带着这些观察与链接,小满写下了《我的母亲做保洁》。

这一次,我们找到小满,开始了一场对谈。

和平稳扎实的文风不同,小满的语速很快,语调急促。

正如她在书后记中写的那样:

「我白天在一个严密的系统里做着“螺丝钉”般的工作,在高速运转中印证自己的价值。我在写字楼上班的时候,我知道妈妈也同时在工作。在晚上,她会给我带来跟我职场体验完全不一样的故事。然后我可以在节假日把故事写出来。在疫情纷纷扰扰的社会大背景下,这种合作让我获得一种宁静的秩序。让我感到我不仅仅只有打工一件事可做,在工作之外还可以有自己的“飞地”。」

聆听,讲述,创作,构成了这对母女共同的飞地,也令在系统中麻木运转的我们,看到了一种罕见的真诚。

母与女,两个“弱者”

年少时,小满与母亲春香的关系并不算亲厚。

她念书时,母亲一直在外地打工,只有很少的时候才会回到她身边。在书里,小满写到自己高考后的暑假,和母亲住在矿区的临时工棚里,每天给二十多个工人准备饭菜。只不过彼时的她无心关怀父母在经历什么样强度的工作,她只是迫切地等待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想要“结束在工地又热又脏的日子”。

在此之后的大学生活里,她们也依然维持着这样平淡却疏离的相处模式。考上大学的女儿在一定程度上令母亲满足,而母亲对于自己未曾经历的学习生活也有着无限好奇心。

她会问小满很多私密的问题,比如有没有谈恋爱,有没有喜欢的男生,大学生活是什么样的?彼时年轻的小满没有什么耐心,她总是避开母亲的盘问,敷衍着逃过。

她们在深圳湾观鸟

“我这么对待她的时候,她就很生气,会说你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什么的。那就意味着又要有一场冲突了。”

事实上,春香与小满的冲突几乎贯穿始终,区别只在于如何理解,如何给对方台阶。

在少女时代,小满的关键词是“逃避”。

她和母亲处于不平等的权力地位中,需要依赖母亲获取学费和生活费。面对母亲的辛劳,她有羞耻和愧疚。但与此同时,青春期特有的敏感又令她无法与粗糙的母亲共情,她会拒绝母亲给自己的校服打补丁。

错综复杂的情绪里,小满不知该如何缓和解决,只能选择逃避。

自己经济独立之后,她开始思考和母亲的关系,也学着从女性的视角、从社会角色的视角去回望母亲。

“我也会碰到很多工作上的问题,那个时候我就会想到我的妈妈,她在工作中是不是也遇到过类似的问题。这时候,其实是一个女性对于另一个女性的看待。”

母亲在擦亮城市

而当妈妈搬来深圳与她同住之后,这种精神上的理解又会很快地被琐碎生活中的摩擦所取代,再次变成一种无解的纠缠。

春香看不惯小满的花钱方式,不理解为什么要每年花大几千块养猫,在小满拿回装着衣服的快递时皱紧眉头,而当谈起婚育话题时,两种生活观念的碰撞会更为剧烈。

她总会怀疑小满在给她脸色,总是更习惯呆在自己的房间,做饭打扫卫生时总是要征询女儿的意见。当情绪爆发后,母亲总是会说出极端的话。只不过和当年怒斥女儿“翅膀硬了”相反的是,如今她的激烈言语会表现为:“我要回老家。”

自认为“寄人篱下”的妈妈,如今转换身份,变成了亲密关系中敏感和逃遁的那个。

母亲常常上天台数飞机,在天台上看着远处的大海

小满在书里这样描述她们之间不可避免的冲突:

「我跟母亲相处的时间越久,越意识到,是她所经历的过去和所处的恶劣环境让她成为了现在的她。我无法改变母亲认知世界的方式,我也很难改变我自己。」

书出版近半年后,小满和春香的生活里,微小的矛盾仍然存在。

“生活不会因为一本书的出版就发生什么本质的变化,她该说还是会说。”

相较于代际冲突,小满更倾向于认为母女之间的隔阂是性别处境下的冲突差异:“女儿太懂母亲,母亲太懂女儿。”

她们知道怎样戳中对方的心窝子,知道对方内心的软弱在哪里,总擅长一招制敌地指出对方身上的不堪。

但这也正是母女关系之所以复杂困顿的地方,她们在狭小的空间内终日纠缠,时刻抵抗,却又彼此成为,彼此依恋。

她们以一种互相排斥的方式共生,谁也没有办法决定谁的生活,谁也不肯让渡自我的权力。她们是都市丛林中两个谨小慎微的弱者,却也在亲密关系中一次次转换权力地位,一次次重新连接,彼此捍卫,逐渐强硬。

「匮乏」与「柔韧」

在母亲成为一名保洁员之后,小满也得以和这群人产生了更紧密的链接。

她开始注意到城市卫生清洁背后的人,开始探寻保洁的工作轨迹和工作流程,开始聆听母亲所谈论的附近的世界。

那是一个她时时刻刻接触,却又时时刻刻无所感知的世界。

超级商场里的保洁员

就像是磁带的两面,小满目睹的深圳,是一尘不染的写字楼,相当干净的公厕,窗明几净的公共场所,生机勃勃的绿植。

而母亲所劳作的B面,总是充斥着脏乱差屎尿屁。

马桶和小便池常有人不冲水,垃圾篓里的纸巾和卫生间散落一地,马桶盖上有跷脚架手的人留下脏印子,楼梯楼道总有烟头烟灰,地板上和马桶里永远有满地毛发。

商场里的保洁员在工作

书中一个关于奶茶的段落令许多人感到震惊:

「最可怕的是奶茶杯子。母亲在厕所的垃圾桶里处理过无数奶茶杯子,但没有一杯奶茶是真正喝完的。奶茶从杯子里淌出来,粘到垃圾桶的纸上、塑料上,甚至滴到地毯上,变得湿淋淋、黏糊糊。她要用手去把杯子扶正,拿起来放在水龙头下冲洗干净,给垃圾桶换上干净的塑料袋,把洒到的地方用抹布擦干净,这样才不至于让废弃的奶茶液破坏更多地方。」

在一线城市白领随时随地来一杯下午茶的今天,如果不是小满写下这本书,没有人能够想象到,一杯没喝完的奶茶会给保洁员带去如此繁琐复杂的工作量。

而由于常常身处大楼不被注意的角落,春香也比小满看到更多灰暗的时刻。

有人在厕所隔间里一呆就是几十分钟,怎么也不出来;有人在洗手间里约定见面时间,像是要换工作;有人在楼道里抽烟,一边抽,一边咳嗽;有人坐在电脑前头都顾不上抬,就像是被吸了进去。

「她也发现,年轻人越忙,工位下清扫出的头发就越多,有的女孩工位下常常一次能扫出一小撮。」

小满说,母亲有时会同情现在的这些年轻人。甚至觉得如果年轻人能够有条件躺平,也不是一件坏事。

母亲桶不离手,不断擦拭

而小满自己,作为写字楼里忙碌的一员,在更多的时候会与母亲口中的那些年轻人感同身受。

这两年流行的“小镇做题家”,她不认为是一种自嘲,而认为是一个准确凝练的概括性名词。

“小镇做题家也是需要天赋和运气的,我现在回想起来,会觉得幸运和庆幸。”

小满在书里多次写到匮乏感,也写到她读书的岁月。穿过农村,穿过小镇,穿过城市。在这个过程里,同龄人总是上学上着上着就消失不见,她在搭车去学校时必须与讲黄段子的乡民共处。

「那时候的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人要吃这种苦,为什么从村里到镇上,怎么也走不出被群山包围的恐惧。但这一切似乎也给了我力量,让我更有意识地去读书,让我更坚信知识是有用的。」

与其说是怀抱着出人头地的理想来到深圳,倒不如说,是带着对“陷入泥沼生活”的恐惧逃离农村。

深圳物质丰盛的商超

也是因此,小满常常谈到匮乏感。

母亲的匮乏感是显性的,她舍不得扔掉任何可以修补的东西,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节省钱财,很少表达自己想要什么,对价格异常敏感。

而她的匮乏感则是隐蔽的:年幼时得不到满足的物欲,需要靠买衣服来完成对匮乏的“复仇”;工作中得不到满足的成就感,也常常需要进行日常的对抗。

「我们和母亲一样,都在用各自的方式,抵抗着各自人生中的“匮乏”。」

但母亲的存在,依然给小满提供了稳定的精神力量。

在小满看来,母亲那一代人的韧性要强得多。

他们经历了更多的时代变革,经历了一种波浪式起伏的人生。所以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境况,都能够很快地接受现状,找寻解法。

这也是为什么,春香可以忍受着脏乱差和异味,一次次把那些污染物收拾干净,让城市回到井然的秩序中,让小满这样的年轻人可以无知无觉地享受着干净的都市。

甚至对于她们来说,能够在城市工作是一种幸福,是她们在家庭中获得话语权的基础。这些来工作的保洁员、清洁工,无法在老家获得经济来源,却被深圳接纳了。

当我们以更广阔的维度来理解这一类老年女性群体之后,我们也可以在匮乏的时代,获得柔韧的力量。

讲述,抵达广阔空间

通过对于母亲工作的书写,张小满也更深地探入了母亲过往的人生。

「当我越来越多和母亲聊起她的成长经历,聊起她那曾经经历过又失去的世界,我才发现,母亲的生命虽然被时代挟裹,但并不同频。在母亲的记忆里,她的世界从二十一岁时外婆自杀离世起,便陷入了坍塌状态,直到她自己成为母亲,才又在废墟上重建。她生命里的一切都围绕着“家”这个字展开,她总能记得家庭成员都忘记的那些陈年旧事,让人惊喜。我从进入母亲的记忆开始,尝试去理解一个与女儿分离多年、历经磨难的女性。」

2022年最后一天的日落

她们会谈到外婆自杀对母亲造成的影响,谈到小满自己选择婚恋对象时母亲的愤恨,谈到母亲嫁给父亲的不甘与落寞。

随着文稿的推进,春香在小满的眼中逐渐立体丰满,显露出生存智慧和抗争精神,带有一种生猛的女性觉醒力量。

在小满看来,母亲带给她最强大的力量就是抗争。

“女性其实一直活在一种不安当中,好像对什么事情都无法完全信任。我觉得我妈就一直活在一种抗争、一种不妥协当中。这种东西也带给了我力量。当我处于一成不变的生活,或是处于一个糟糕状态时,我也会选择以一些任性的方式来抗争,来寻找自己的轨道。”

不只是母亲,还有姑姑、外婆、母亲的同事、母亲的故友......当小满带着书写的意识重新回到故土,与那些曾经迫切想要逃离的命运再次交手时,我们能够在她的具体感受里看到叙事权的觉醒,一种个体经验的诉说渴望。

超级商场里正在工作的保洁阿姨

如果放置在宏观的历史来看,春香的故事当然是单薄的,但如果以切身的个人史来看,她的韧性与执念,几乎可以看作是一个庞大群体荡起的风暴。

小满说:“我觉得很多中老年女性是非常孤独的,一直处在一种不被理解的孤独里。很多母亲会跟我说,觉得被自己女儿嫌弃,觉得自己观念僵化,我是能感受到有一种孤独在她们之中的。那如果能够让她们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叫春香的人,在跟她们经历一样的事情,也许就会让她们觉得自己没那么孤单。”

城市里还有许多像春香一样的阿姨

诉说本身,就是一种开拓。

2022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安妮·埃尔诺曾多次强调自己的女人身份:

“我觉得自己是女人。一个写东西的女人,仅此而已。我不认为自己是单一个体的存在,而更是一个经验、社会、历史、性的决定以及语言的总和,并不断地与世界(过去和现在)对话。”

这两年,也有越来越多的女性开始书写自己的母亲,讲述自己的母亲。

谈到这里时,小满说:“这是一种需要。”

“对于很多表达者或是写作者而言,书写意味着理解,也意味着找到一种自我。当她们开始写下母亲的处境,就好像抵达了母亲的人生,也理解了女性的身份处境。”

当女儿写母亲,当女人写女人,每一种当下都值得记录,每一步来路都值得追寻。

文中「」部分均来自张小满新书《我的母亲做保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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