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他们太爱我了怎么办》是怎么变得“糟糕”的?
发布时间:2024-04-26 04:00 浏览量:10
《糟糕!他们太爱我了怎么办》(下文简称《糟糕》)是一款真人互动影视游戏,4月2日在Steam上线。就像名字传达给玩家的感受那样,《糟糕》的玩法和去年大热的同类型游戏《完蛋!我被美女包围了》(下文简称《完蛋》)基本相似。在《完蛋》上线后,类似的真人互动影视游戏层出不穷,大部分都没有取得《完蛋》那样的成功,只能迎来在默默无闻中死亡的结局。
《糟糕》并没有走上“默默死亡”的路,恰恰相反,在上线后的24小时内,它很快得到了极高的关注,一度登上微博热搜、累计话题阅读量达到百万。不过,大部分评论都是玩家或路人的吐槽甚至辱骂:剧情让人感到尴尬、主演演技平庸、操作页面存在Bug等等,以及最重要的一点——制作团队似乎根本不知道女玩家想要的是什么。
《糟糕》是一款受众为女性的游戏——至少设计者是这么认为的。但在上线后,《糟糕》却让不少女性玩家站到了它的对立面,其中最重要的问题在于游戏在宣传之初所打上的Tag:真人乙游。有玩家评论:“最佩服的还是找真人,完全一腔孤勇、毫不思考,有梦想谁都了不起。毕竟做游戏要知道用户底层逻辑,男的可能会喜欢三次元女,但女的玩乙游大多是厌恶三次元男。”
更多问题则来自游戏的剧情和角色设计。具体来说,玩家在《糟糕》中扮演一位游戏公司的女性策划,以第一视角沉浸式和4位长相性格各异的男主角相遇、展开恋情,这4位男主角分别是公司的高冷上司、相亲认识的温柔邻居、公司新来的实习生“奶狗”以及从小陪伴“你”长大的青梅竹马。游戏的剧情相对平铺直叙,没有太多转折、冲突或反转。对于很多玩家来说,《糟糕》呈现的内容过于陈旧、无趣和“刻板”。一位玩家说:“很难想象这是由2位女性主创制作的,感觉充满了‘男人想象中女人会喜欢的男人’。”
《糟糕》的Steam界面
今年3月中旬,《糟糕》放出了部分宣发物料,当时已经遭受了一定质疑——有网友在社交网络上批评游戏主角的外貌,表达“并不看好”的想法。但在此时,对它的批评尚且属于小范围传播。
正式发售后,由于游戏的题材、本身的质量和意外的高关注度,这些“批评”很快转为了对男主角外貌、制作规格、游戏剧情的攻击,并以一种激烈的状态指向了几位男主角的扮演者和制作团队。其中有相当一部分超越了文艺批评的界限,看起来更像是纯粹的人身攻击:“恐怖谷了,这玩意受众群体是谁啊?”“(几位男主扮演者)丑得各有特色。”“要是有这几个男的爱我还真的蛮糟糕的,是密室逃脱游戏吗?”“我还以为这么脱离(女性)市场的游戏只能是男的搞出来的。”“明显是故意炒作的呀,现在黑红也是红了。”
总之,大部分人认为《糟糕》是一款“非常糟糕”的游戏,是“厂商为了捞女性的钱”而制造的“粗制滥造的作品”。
事实上,在《糟糕》上线后,游戏的官方社媒账号也发布了一部分主创分享内容。根据这部分内容可以得知,这款游戏的所谓“厂商”严格来说只有3人,即使加上摄影和短暂协助过制作的朋友,开发者也不过5人。
出于好奇,我开始寻找这款游戏的开发者。李毛毛是这款游戏的程序,我找到他时,他正在各个平台道歉:“对不起,我做的!我们团队一共3个人,都是打工人,两个主创都是女生,她们俩寻思花钱找点帅哥做点啥,就做了这个。准备找工作放简历上,谁知道直接被骂上热搜,一分钱流量宣发都没买过啊。”评论区,有极少数的网友安慰他:“至少热度有了,项目也有了,加油!”
但在几天后,他对这款游戏和另外两位主创的态度开始变为完全的指责。在小黑盒游戏评论区,有一位女玩家说:“既然是女性制作人就更应该知道隔壁《代号海》都死了,为啥还做真人的?市场调研一下真的‘女玩天雷’,做出来没有大受众,自娱自乐用?但是又要开收费。”李毛毛回复她:“虽然是女性,但(主创)不玩女性游戏呢,我也一直在喷她不做调研。”玩家有些惊讶,回复“居然是如此嘛”,并提出了一些诚恳的建议。李毛毛又回:“我已经在这游戏的标签上加了个‘抽象’了,哈哈哈哈。”
李毛毛和玩家的对话
“我们(指他和另两位主创)闹掰了。”李毛毛说。但是他愿意和我聊聊,聊天过程中,他反复评价:“这游戏就是一坨屎。”
他也把张瑜介绍给了我。张瑜是《糟糕》的女性主创之一,另一位主创是她的朋友,两人一起完成了《糟糕》的剧本和拍摄。按分工来说,张瑜更像“策划”和“总编剧”,朋友则是“现场导演”。《糟糕》的制作成本大约是5万元,全部由张瑜支付。
关于这款游戏的设计理念和制作过程,张瑜向我讲述了更多。对于李毛毛所称的“闹掰”,她把这评价为“一次失败的合作”。但在她看来,这只是一件小事。她对我说:“如果你想要写一篇‘《糟糕》变得糟糕,是因为我和他闹掰了’的稿子,那我觉得也说不通。”
她承认《糟糕》存在不少问题:“你可以说这游戏是一坨屎,我没关系的,你可以随便骂。”在交流过程中,每当我对一段剧情、一个Bug提出疑问时,她都会解释,然后加上一句“对不起”。但与此同时,她对这款游戏的态度是称得上“喜爱”的,游戏的成品质量在她看来也在“可以接受”的范畴,最重要的一点则是,做游戏就是要“想做就做”。
“我希望呈现的是积极的东西。鼓励女孩子吧,想做什么就去做。”张瑜补充,“虽然这个项目不算很成功,但是毕竟很有趣。”
“性转版”《完蛋》
做《糟糕》的想法诞生于2023年10月底。当时,张瑜在北京一家游戏公司工作,和朋友合租一套房子,这位自由职业的好友兼室友就是与她合作《糟糕》的另一位主创。张瑜在公司的职位是项目经理,身边男性同事很多,《完蛋》刚上线没多久,她发现“他们都买了(《完蛋》),都玩了,很多人非常喜欢”。
10月31日,张瑜心血来潮,玩了《完蛋》。她没有打通这款游戏,感受也十分怪异:“我很难Get到这种乐趣,刚玩2分钟,就可能和一个女孩有非常近距离的接触,或者展开那种‘天上掉下来一个美少女’,对你各种秋波暗送的情节,我觉得非常假。”这一切不符合张瑜对于男女恋爱关系的认知。她产生了一个念头——为什么不能做一款“性转版”的《完蛋》?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很难消除,深夜回到出租屋,张瑜把朋友的房门敲开,说:“我们要不要一起做一个游戏?”
张瑜告诉我,她们在作出决定前,并没有做任何市场调研,“这个作品从各个角度来说都是心血来潮的,也不是想要靠它赚大钱,只是觉得这个主题很好玩。”在她后续将创作心路通过视频分享给网友后,这种行为被称为“两位主创的自嗨”,玩家的反应是“自嗨没什么问题,付费后玩家玩完不满意开骂也没什么问题”。
“说实话,我不是一个二次元(爱好者),但是我觉得在恋爱游戏里,真人的感觉是纸片人无法代替的——这是我非常个人的理解。所以那个时候,我就觉得我可以、而且有能力做,那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呢?”张瑜说。她之前接触的乙女游戏很少,短暂尝试的《未定事件簿》和《恋与深空》,都让她感到难以投入感情和金钱——“我可以喜欢纸片女孩子,但是我不喜欢纸片男,也不愿意为纸片男花钱。”
《糟糕》里的手机对话框参考了张瑜之前接触的《恋与深空》
李毛毛也是在这段时间加入《糟糕》制作的。他今年31岁,有10年游戏行业工作经验。他是张瑜的前同事,去年4月离职,现在在杭州做自由职业,同时尝试着制作自己的独立游戏。某种角度来说,《糟糕》算是他们3个人的第一部“独立作品”,他们此前都没有尝试过开发这种类型的游戏,也没有以一个这样小的团队完成作品的经验。
李毛毛告诉我,他现在已经很少玩游戏,正在独自开发的是一款家园建造游戏。“我现在玩不进去游戏,但我的游戏生涯估计超过10万小时了。”他强调,自己从业经验丰富——“这不是我做的第一款游戏,只是之前做的(很多游戏)都凉了而已,之前也上过一两款手游。(项目)凉了是因为我找工作都不找手游,全找主机和端游,这类(产品)国内立项开始做的,基本95%都凉了,也不能怪我。”
李毛毛正在开发的独立游戏
李毛毛也玩过Galgame,但浅尝辄止,其他涉及“恋爱”的游戏更是完全没接触过。张瑜找到他,说要做一款“性转版”的《完蛋》,乍一听有点像对标,实际上根据李毛毛的理解,“就是照抄《完蛋》嘛”。
虽然要“对标”《完蛋》,但在制作过程中,由于条件所限,《糟糕》的很多实际呈现效果都和他们预想的不同。
最大的问题是资金。在项目前期,张瑜和李毛毛签下了合作合同,采用股份制,游戏的支出由张瑜一人支付,李毛毛算是“技术入股”,薪资用游戏上线后收入的10%支付。后来,由于李毛毛的要求,这个比例提高到了15%。
“她觉得(这种类型的游戏)开发比较省钱。”李毛毛说,“我当时答应她,是因为也有其他公司想找我做这个(程序框架),我觉得做一份之后还可以卖给其他公司。”李毛毛对我强调:对于《糟糕》这款游戏,他从最初就不算看好,只是相信张瑜至少会负责地搞出一个完整的作品出来,才加入这个团队。
一开始,张瑜的预算是3万5千元,但很快超支。超支的最大原因在于拍摄场景,所有外拍的成本基本都在几千元不等。“场地很贵,而且没有办法省下来,所以付完场地定金之后,我就觉得没办法、要超了,然后把预算提高到了5万。”
《糟糕》里,玩家扮演的女主角在一家游戏公司工作,“公司”自然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场景。几番考虑,张瑜最后选择的拍摄场地是一家真正的公司。“因为这个场景要租真的太贵了,所以就找了一家比较好看的公司,再去和他们谈价格。”张瑜说。
此外,其他场景里的大部分道具,比如说玩偶、摆件、书本,甚至电脑,都是她们从自己家里拿来的,这也让游戏在很多细节处经不起推敲——为什么女主角家没有台式电脑,只有笔记本电脑?“因为台式的扛不过去,只能一直用这个笔记本,很多场景用的都是它”;为什么女主角的书架上莫名摆了一本悬疑小说?“因为我们觉得书架上应该有点东西,而我当时手头只有那本书。”
除了场地,还有演员的支出——她们从小红书找人、发布招募信息的同时,看到外貌合适、人在北京的就发私信,但效果仍然不够理想。“可能一共发了1000多条私信,回复的也就十几条”。由于找人困难,张瑜后来删去了剧本里一个“花花公子”定位的男主角,她原本对这个角色十分期待,然而“真的找不到,花花公子很难把握尺度,一不小心就会显得很轻浮,让人反感”。
《糟糕》最初的演员招募
她们额外聘请了摄影师,现场由朋友调度,男主角们的妆造发型也是朋友做的——某几个片段,玩家会发现他们的头发看起来格外坍塌或上翘,那是因为忘带发胶了,但是拍摄时间紧急,来不及回家取。
所有这些由于“小成本”导致的问题加在一起,让这款真人影视互动游戏中最重要的“视频”部分,呈现出一种网友口中“糟糕”的形态。“最后和当初想象的差得非常多。这不是一个人的问题,是所有人的问题。我只能说我们整体的拍摄都需要优化和迭代。”张瑜告诉我,有一些场景,她想传达出某种效果和氛围,最后展现的内容却让玩家不解其意。
比如,在《糟糕》里,有一段情节是玩家和青梅竹马的男主角叶珂在洗手池边嬉闹,叶珂会把水弹向玩家。后期制作中,张瑜和朋友把这段画面进行了慢放处理,希望表现一种温馨、亲密的氛围,但从玩家的实际体验来看,它显得“尴尬而漫长,让人不忍直视”。
叶珂和女主角的弹水互动
“虽然我知道我想表达什么,可能你也大概知道我想表达什么,但最后拍出来就是这样了……对不起!”张瑜说。
唯一让张瑜觉得比较聪明的一个处理是,她用相对低廉的成本解决了男主角服装的问题:依靠淘宝“7天无理由退货”规则,在网上买了很多质感不错的品牌货。
“我之前买东西从来不退货,但那段时间集中可能退了三四十件衣服吧。很多都是林木(《糟糕》中的男主之一)的,因为他的设定比较韩系,所以想给他穿那种很有质感的大衣。”张瑜说,“拍外景的时候我特别紧张,一直和朋友说,一定要看好他,不能让他的衣服粘上任何东西。”
现在,《糟糕》卖出了3000份左右,收入堪堪回本。张瑜觉得,这已经是可以接受的结果:“我们这个游戏退款率蛮高的——达到了36%。但是说实话,因为游戏流程很短,所以我也是有预期的。”
“我是抱着不赚钱的想法去做这个游戏的。”交流过程中,张瑜几次提到这件事。
“其实我也会很担心,就是觉得,真的要这样吗?或者质疑自己,在做什么啊?”张瑜对我说,“但是当第一笔钱花下去的时候,我就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糟糕”的合作
《糟糕》第一版样片拍摄完成得很早,去年12月,李毛毛就看了其中的一些片段。这是他第一次和张瑜发生摩擦的原因。
“我觉得很‘油’。”李毛毛说,“所以我当时说,能不能趁着还能改台词的阶段改一下,因为游戏是要后期配音的,可以配音时改一些台词。但是遭到了她们的强烈反对,因为她们觉得我不算这个游戏的用户群体——你一个男的,懂什么女性恋爱游戏?她说问了身边的女性朋友,都觉得不油。”
他向我展示了自己和张瑜的聊天记录。在他看来,张瑜接受不了对这个游戏的任何一点批评,她说:“我问的女生都只关心男生帅不帅”“我觉得有人喜欢就有人不喜欢,这不是很正常的吗?为什么你那么纠结,好像全世界都不喜欢”“难道他们说‘油’,你就觉得不赚钱了吗?”
这是李毛毛和张瑜最大的分歧。对于张瑜来说,《糟糕》是一个基于个人兴趣爱好的产物;而李毛毛更在乎这个游戏会不会“死”,他在乎这个游戏卖出去多少份、能不能回本,甚至盈利。李毛毛说:“我希望她们好好打磨打磨,不是自嗨,是找人体验、修改,这样哪怕这玩意不赚钱,我也能自豪地说是我做的。”
但在张瑜的角度,她觉得,李毛毛过分看重游戏能不能赚钱了。制作过程中,他总是反复强调,“这游戏能卖出500份就谢天谢地了”“卖出多少份我就给你加那个功能”,这像是一种让她不舒服的指手画脚,有时还带着一点威胁。尽管李毛毛说,那些“威胁”只是玩笑。
“她们想让我只做好程序,不要管编剧拍摄什么的,但这是不可能的。我又不是拿工资上班的,我是为爱发电、拿分成的呀。你做不好,会损害我的利益。”李毛毛说,“这就像投资人已经发现了这项目似乎不能达到预期,你和投资人说给钱就好——以为世界都围着她转吗?”
他提到最开始的分成。“10%,这个游戏现在才卖出3000多份,而正常做一个类似游戏的程序框架,根据我估计大概要7万多。而且这个比我预计的难做很多,所以后来我要求分成35%,她们又给我砍到15%。”那次他们又吵了一架——不是为了分成,更重要的是牵扯到理念,包括李毛毛之前对《糟糕》的不看好和攻击。
“我从没有一开始就觉得她们做得不行,而是从她们不愿意改油腻台词开始的。”李毛毛说,“我最初是觉得不太可能成功,但选择相信她们会认真打磨这个产品。”但后来他觉得,张瑜没能做到。
对于游戏的剧情设置,李毛毛也有诸多不满意。比如游戏开头的开会桥段,台词尴尬而漫长,消磨玩家耐心;角色叶珂的几段剧情太“舔”女主角,很多时候完全就是“舔狗”行为,哪怕她对他不怎么在意;还有一段对话,女主角说“我要你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太尴尬、也太幼稚;女主角的内心戏太多,不适合玩家代入,“像日本那些游戏,都是‘哑巴男主角’。”
《糟糕》的剧情设置遭到了不少玩家吐槽
“我觉得男性一般要比女性更了解女性。但她们完全没有考虑,你看,这就是一个典型的‘女生做出来的恋爱游戏’的样子。”李毛毛说,“当然,她们两个是不玩恋爱游戏的。其实我觉得,要做女性向游戏,很应该去了解一些日本的做法,因为日本游戏是能够把剧情触及到你内心深处的。”
“要开始做这个游戏的时候,我把《完蛋》的第一章打完了。”李毛毛说,“到现在《完蛋》还放在那呢,也就第一章打完的状态。”至于《糟糕》,他只在制作时观看了视频片段,自己只碰了个开头,“实在是玩不下去”。
立场和视角的不同让李毛毛和张瑜的叙述呈现了一定的矛盾之处。比如这段关于选角和剧情的争论,当李毛毛开始查看素材、提出意见时,剧本早已完成,所有的拍摄也已经结束,能修改的仅剩下有限的、可以二度配音的台词,是否能真正改出良好的效果也是未知数,他的“反馈”来得有点晚了。
无论如何,《糟糕》还是做了下去。游戏在4月2日正式上线,但在上线的几天前就引发了大面积讨论,那时还有不少内容没有完成,李毛毛和张瑜都熬了几场大夜紧急赶制,他因此患上感冒。据李毛毛所说,之所以需要赶工,也是因为距离上线还有20天时,张瑜忽然“摆烂消失”,直到上线4天前,才又拉他一起加班继续制作。这也让他十分不满。
李毛毛觉得,至少在这段时间里,自己或许是整个团队里最关心这个游戏的人。
他讲述了他的投入:他管理了《糟糕》的玩家交流QQ群,维护秩序;他在几个平台解释,强调开发者是“小团队”“低成本独立游戏”;他还采取过一些略微极端的措施——有玩家在Steam评论区打了差评,他用自己的账号言辞激烈地骂了回去。“我不是真的想维护这个游戏,你知道之前有一个游戏作者就是因为在评论区骂玩家火了吗?我想试一下这种营销手段。”
李毛毛在Steam评论区辱骂给游戏打差评的玩家
李毛毛认为,这一切都是为了让《糟糕》不至于默默地死掉,也是为了让《糟糕》不要被骂得那么惨。至于“骂回去”这种“确实有点过头了”的做法,在他被张瑜制止、《糟糕》莫名登上热搜后,也被张瑜要求删掉了。当时,李毛毛对张瑜的回复是:“我们现在被骂的热度很高,但过了这个时间点热度就会下去。如果只能蹭一拨黑红的热度,我希望过了这一拨热度,还有新的热度。如果你不喜欢这种做法,你可以删掉,对此我只能说,你有更多的股份,所以我听你的。”
“最开始那个游戏群里面都是骂她们的,我一直在维护秩序,解释我们做得不容易。后来群里都有夸她们的了,都是我在维护这些。”李毛毛说,“在游戏刚上线、我们被骂得最惨的前两天,我跟张瑜说,要是害怕挨骂、不懂这些宣传的话,我来帮你。”
在各个平台道歉的李毛毛
李毛毛知道,张瑜一直不认可他的这些做法,觉得他过分夸张、很想表现自己。他对我说:“我当然想,因为这是我参与的东西,她不愿意,也可以(表现自己)啊。”
最终让他真正和张瑜闹掰的是4月3日、4日,《糟糕》的官方社媒发布的那几条视频——视频里,张瑜和朋友都出镜了,她们讲述了自己的想法、制作过程、有意思的事情,却没有提到李毛毛的贡献。唯一提到的地方,是张瑜说,她们本来想在游戏里加一点小功能,但是程序不愿意。
可以说是这些话激怒了李毛毛:“她们完全没有提到我,就只有一句,说有一个她们想要的功能我没实现,但是那个功能我觉得没有人会用,我觉得我做了很多,但她们好像觉得不够。”
“我不是在意钱的问题。2000份销量,14块4一份,(收入)全给我都回不了我的本。”李毛毛说,“关键是无视我的贡献,这是我上火的原因。3个人做的东西,愣是拍了个视频一句都不提我,提了也是吐槽不给她做功能。”
“我身为主创之一,从头到尾就没被当做过一名主创。她们在拍摄、选角,很辛苦的样子,但我也在找技术框架,解决视频播放与平台兼容,为了节省她字幕制作时间做字幕导入工具,还耐心给她录制那么多使用制作教程,等等。”李毛毛对我说,“分成只是不够重视的体现之一罢了。”
李毛毛录制的教程
他和张瑜彻底闹掰了,更准确地说,是冷战——这一次,他们没有争吵,只是陷入一种僵持的沉默。这次“闹掰”更像是之前无数次问题堆积出来的结果。在此之前,两个人就积蓄了一些怨气,李毛毛不再和张瑜说任何话,也拒绝为《糟糕》修改Bug。
张瑜也没再找他,在她的说法中,李毛毛从未对她表达过任何对那条视频内容的不满,而他所提供的各种“使用教程”和指导,也称不上易于理解和耐心,很多东西都是她后来自己摸索的。
失败的恋爱
《糟糕》是否真的是一款“糟糕”的游戏?它最为玩家诟病的地方,除了男主角的外貌,更多集中在剧情上。有人评价:“哪怕以视频小短剧的眼光来看,游戏的剧情也太寡淡了,节奏慢,没有爽感,也不吸引人。”
更重要的是,游戏中展示的或许并不是女性玩家想要的恋爱游戏和亲密关系。一位玩家告诉我,她在游玩过程中一度因为男主们的言行感到不自在,她无法接受刚认识就去邻居家里吃饭、被公司招来的实习生喊“姐姐”、在生病的情况下被青梅竹马擅自来到家里照顾等情节。“很没有边界感”,现实中遇到这样的人,她只会感觉害怕。
去游戏官方账号看了张瑜和朋友的发言后,这位玩家有点无奈:“感觉我们都被从小看的言情和偶像剧里的浪漫爱给毁了!虽然主创做游戏的本意是‘为什么没有女生玩的’,好像是一种抵抗,但实际上对关系的想象真的十分落后……”
但在张瑜的构想中,每位男主角都代表着一些他们能够提供的东西。比如,“邻居”提供的是一种对压力的逃离,如果在“加班”和“下班”中选择“下班”,就会遇到林木,他可以提供一个温暖的房间,他会做饭,也愿意邀请女主角来家里吃饭;而如果选择“加班”则会遇到“总裁”,张瑜觉得,这代表一种共同的目标,对事业的追求、自我的提高。总裁的BE结局也是为了印证这一点:由于女主角确实很会点外卖,所以总裁虽然没有和她发展恋爱关系,却把公司之后的团建订餐工作都交给了她。
只是在游戏的实际呈现中,由于总体流程不长,剧情表达不够清晰,玩家很难意识到她的构想。
《糟糕》的4位男主角
“我想要一种陪伴的感觉。”张瑜说,“4位男主角都会出现在你的生活中,他们会跟你有一些互动,或者说,随着一些剧情的推进,你会有一个感情升温的过程,而不是忽然就爱上你了。”在《完蛋》里,爱是无条件的,但张瑜并不认可这种“科幻式”的爱情。
张瑜讲了这样一件事:《糟糕》测试期间,一个女高中生玩家喜欢男主角林木。在剧情设定里,林木是妈妈介绍的相亲对象,也是巧合下玩家的新邻居,擅长做饭,经常邀请女主角来家里做客。由于当时游戏的好感度设计还存在一些难度——必须要选对很多节点,全程只偏向林木,才能达成完美结局——女生只打出了林木的“BE”,这个结局里,女主角会对林木表白,林木则会说:“我只是把你当成妹妹。”
“爱”是有条件的、需要经营的,不能“前面一直选择A,最后选了B,B还会毫无怨言地接受你”——张瑜对我描述她的想法。而对于玩家来说,这种体验不算美好。“那个女生直接生气了,觉得我都这么偏向你,你还给我BE。所以我们后来调整了全部数值,改得很简单,选对一些关键节点就行了。”
“其实这个结局最后也没有什么想表达的,我觉得,并不是所有的恋情都会成功,仅此而已。至于妹妹……因为我当时一直在想一句歌词,‘她只是我的妹妹’,感觉很幽默。我是一个很喜欢整活的人。”张瑜说,“其实我在想,是不是应该把这个游戏从头到尾做得很幽默、有点恶搞之类的?而不是一时正式一时幽默,那样可能会更好一点。”
除却剧情以外,《糟糕》在其他方面也有不少问题。比如一些台词有误、音画不同步,还有一部分场景中的光线、清晰度、镜头语言存在不足,以及一些虽然模仿了此类真人互动影视游戏的形式,但处理得十分粗糙的细节。
在《糟糕》里,玩家第一次去邻居家做客吃饭,等待的过程中,面前有3种东西:邻居包上的一个粉红色挂件、摆在桌子上的水壶、放在旁边的冰箱贴。选择挂件,女主角会拿起来把玩一下;选择水壶,会倒一杯水喝;选择冰箱贴,会走过去把它粘在冰箱上——这3个动作选项让不少玩家感到茫然。
“它的意义是让你了解这个男主角,制造代入感,像是你去到处看一看、摸一摸。当时的设计思路应该是这样的。”李毛毛说,“就像《完蛋》一样,有一种探索房间的感觉,但是没有学到精髓。”
游戏里,只有一个场景得到了李毛毛和张瑜共同的认可,虽然有一点像“无心之举”。拍摄视频的那一周,刚好赶上北京下大雪,天空湛蓝、遍地雪白,雪像是天然的反光板,把整个画面衬托得很漂亮。“那几天下雪,所有人都出外景,脸都是通红的。但是那个场景真的非常棒。”张瑜说。她特别满意那一部分。
“男主角邱知星的一个结局,是在雪天。”李毛毛对我描述,“他的手都冻得通红了,我靠,一看就很可怜。那真的是冻的,你知道吗?因为那天一直拍到了晚上,保暖措施又没做好,演员冻得瑟瑟发抖,所以那种(告白的)紧张和迫切有一部分是演出来的,有一部分是真的冷。”这是他觉得这个游戏唯一的、称得上“美好”和“有真实感”的部分。
游戏里的雪天场景
真实的生活
张瑜对我说,在写《糟糕》的剧本时,有很多素材来自生活。“它的整体流程非常像一个普通上班族女孩的生活,比如上班前去买一杯咖啡,到公司和同事、上司开会。所以我一开始就想把它做得非常日常化。”
游戏有一个模糊的场景,一个很大的城市,可能是北京、上海、广州、深圳,或是任何一个巨大的、让人有漂泊感的城市,玩家代入的就是其中一个女孩。张瑜希望可以传达出这一点。她提到了相亲——在北京,这是她和大部分女性同事、朋友共同的话题。她今年25岁,也会被催婚、被要求去相亲,她总是会用激烈的方式反抗。
“我不希望有太强的割裂性,可能会影响玩家的代入。我希望她(游戏女主角)是一个非常普适的形象。你打工,在外面租房,不爱做饭,只能吃外卖。然后呢?老板让你加班,妈妈会给你打电话,催你结婚,问你要不要回老家。”张瑜说,“在游戏里,选择回老家就意味着Game Over,虽然男主角们也会说有机会再见面,但我们都知道,这其实是美化过的说法。”
“我觉得不会再见面了。你放弃了这里的生活,得到一些东西,也会失去一些东西。生活就是这样的。”张瑜说。
一些台词同样来自生活,虽然出现在游戏里不算恰当。一段对话中,玩家和某位男主角进行了关于“身高”的讨论,男主说了一段“为什么我长这么高,因为我坚持喝××牛奶”的台词,甚至介绍了牛奶的成分,让不少玩家质疑游戏进行了广告植入。
“如果我们能接到广告,就不会做成这个样子了!”张瑜说,“那个时候为什么会加那段台词?是因为我有个朋友就长得很高——她经常说自己喝那个牛奶,又说里面有什么成分,我觉得很搞笑,就当成一个‘梗’放进去了。”她又说:“可能你们没看懂。对不起!”
一些情节来源于生活,一些“梗”来源于和朋友相处,不少角色的命名也有身边人的影子。某几个场景中,玩家的“同事”出场,他们也真的是张瑜公司的同事,“临时拉了几个人过来,打工人的状态也很真实”。这些张瑜所理解的、真实的生活素材,构成了《糟糕》的大部分内容,也是她想传达的东西。
Steam有一位玩家评论:“虽然这个游戏非常不成熟,但实际上确实没有很多商业化手游里会出现的性骚扰桥段和爹味台词,制作组和演员真的从头到尾就只是很笨拙地在试图用各种老套复古的台词剧情,来哄你开心而已。”
一则玩家评论
哪怕是对《糟糕》有诸多不满的李毛毛,也在游戏里留下了一部分和自己生活相关的内容:加上好友后,他给我看了他养的猫——他把猫的照片悄悄放进了《糟糕》里,玩家打开首页的手帐本就能看到。
李毛毛的猫
李毛毛问我:“你看到了吗?”
“没有。”我有点尴尬,我玩了游戏,但没有点开那本手账。他发来一个翻白眼的萨卡班甲鱼表情包:“我就说那个功能没有人会用!她们还和我争。”后来,他又发来几张截图,是他正在做的一款游戏,表示将来如果完成,我们也可以就新游戏再聊聊。“虽然(游戏的制作)进度,目前大约10%……”
张瑜印象最深刻的是4月3日晚上,《糟糕》上线的第二天。当时,她正在公司和同事们聚餐,忽然接到了朋友的微信电话:“你快去看看,你们的游戏上热搜了!好多主播在播你们游戏!”
“那天我们都很震撼,饭也不吃了,整桌人都开始看一个很大的主播直播玩我们的游戏,她有很多粉丝,我之前也关注了她。”张瑜向我描述那个场景,饭桌上的人纷纷登录直播间,开始玩一些游戏里和他们自己的、但大部分玩家不理解的梗。
“我们都很开心呀。”她说,“没想过我这辈子还能上一次热搜,做的游戏还被各种知名博主玩了,吐槽了,还收获了100多万的播放量——虽然基本是被喷的。”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