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卫报告称孤独每小时致全球100人死亡，医生：孤独会诱发抑郁，年轻和老年人更易感

孤独，是一种情绪体验，还是一种悄然侵蚀身心健康的“隐形疾病”？

6月30日，世界卫生组织下属社会联系委员会发布题为《从孤独到社会联系：绘制通往更健康社会的道路》的报告，似乎昭示这一问题的答案。世卫组织将“孤独”定义为“因期望的社会联系与实际的社会联系之间存在差距而产生的痛苦感受，而社会孤立则指缺乏足够社会联系的客观状态。”

报告显示，多种综合因素导致“孤独”和社会孤立，包括健康状况不佳、收入和教育水平低、独居、缺乏足够的社区基础设施和公共政策，以及数字技术的某方面影响。“孤独”和社交孤立会增加中风、心脏病、糖尿病、认知能力下降和早逝的风险。孤独的人患抑郁症的可能性是其他人的两倍，同时也面临更高的焦虑和自杀风险。

值得注意的是，2023年11月，世卫决定将“孤独”定义为全球公共卫生问题，同时成立上述社会联系委员会，以解决这一紧迫的健康威胁。该委员会计划运行3年（2024年—2026年）。

对这一问题，九派圆桌采访了武汉市精神卫生中心临床科主任陈静，她认为，孤独虽是一种普遍的情感或状态，但在13岁到29岁年龄段人群和老年人中表现更严重，也更容易忽略。“我们通常认为健康包括身体健康和心理健康，世卫组织这个概念之下，意味着可以用社会联系来评估一个人是否具有孤独感，还强调他跟个人的期待和需求相匹配的程度。”

女子在车站等车。图/VCG

陈静补充，社会对于“孤独”的关注也证明，精神医学的发展已从关注严重精神疾病延伸到普通人的生活领域。这一转变使关注范围从焦虑、抑郁等问题拓展到孤独这一领域。未来临床实践中，将更关注特殊群体的孤独感体验及应对方式，其相关表现为理解来访者提供了新视角。

对话陈静。

【1】13岁到29岁年龄段人群与老年人更易感到孤独

九派新闻： 世卫组织把“孤独感”定义为因为社会联系落差而产生的痛苦，您怎么看待这个定义？

陈静:世卫组织最近提出来的这样一个说法，还是蛮有意义。我们通常认为，健康包括身体健康和心理健康，这个概念之下，意味着可以用社会联系来评估一个人是否具有孤独感，还强调他跟个人的期待和需求相匹配的程度。在这个基础之上，他的社会联系和这个人的期待和需要，如果显得不足，才会有一些孤独感。

与孤独的另外一个相关的概念是关于孤单、孤立，但可能有的人在别人看起来是孤单的，可是他自己的感受并不孤独，也可能是相反，从这个意义上来看，个体是有差异的。

孤独感在当今的社会里是一个非常普遍的现象，几乎也是大家共同的一个感受，但其实对于这样的一个情感的提出，这个词的提出并不是从人类一开始就有的。

九派新闻: 孤独感是否会直接或间接影响患者的某一类生理指标？

陈静：在我的临床观察里，孤独的确可能会提升当事人抑郁的发病率。也有研究表明，孤独导致抑郁出现的频度翻倍。美国芝加哥大学的研究就表明，孤独感可以增加人体的压力激素，我们通常说皮质醇的分泌，结果就是削弱了人体的免疫系统，我们更容易生病了。还可能会导致人的血压上升、压力增加，也会影响到血糖改变，可能会出现胰岛素抵抗的糖尿病，它还会影响到人的学习能力和记忆能力。

还有一个数据，形象地表明，孤独对人体的影响，相当于你每天抽了15支香烟。

九派新闻: 在临床上，哪一些人群的孤独是我们尤其要关注的，或者是自己身上的哪些信号需要关注？

陈静: 孤独是一种普遍的情感或状态，但的确会青睐某一些特殊的人群。

首先，13岁到29岁年龄段，可以说是人一生当中“最孤独”的时刻。因为在这个人群当中，青春期经历了身心巨变，就会带来一个强烈的不确定感。这会让这个时期的年轻人更想要抓住一些更亲密、更牢固的关系，同时又面临着很多的问题，比如人生的很多转折，比如转学、升学，还会面临身份的认同。我们常常在临床上会碰到霸凌的案例。你感受到被霸凌是因为你觉得被控制了，霸凌者常常会威胁说欺负你了，你还不能说，它就人为制造了一个孤独的境地。

另外一极就是老年人，现在人均寿命越来越长了，老年人以前可能都是几代同堂，或者拥有稳定的工作，你再退休，还有工会，让你的退休生活会有归属感。但今天其实不是这样的，有很多变化，老年人面临的就是职业的终结，随着年龄增加，有了一些健康的问题，限制了我们自如地寻求社交。我们的时间跟别人的时间有时差，诸如此类，可能会失去伴侣，也面临空巢。

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图/VCG

还有，经济水平和孤独感是有一定的相关性的。在一些贫穷的国家，存在普遍的孤独感，发生率是高一些的，研究表明数字可能是24%，而富裕的国家只有11%。可能是因为贫穷的人需要更多时间去工作养活自己，社交更少。

我们现在也关注到一些女性，受过很好的教育，但是在孕产期，以及孩子年幼的时候，容易发展成全职妈妈，其实是会有一些孤独感的。

【2】孤独感的产生与价值感、归属感缺位相关

九派新闻: 我们注意到老人这个群体，有时候会有一种不适感，但做了大量的检查之后发现，他其实可能只是情绪和心理上的不适，在临床上是不是也经常会遇到这种案例？不把孤独感当回事，而导致这种误判。

陈静：很常见，你提出来的现象非常值得讨论，关于孤独感还有一部分是虽然没有那么亲密，但对我们依然很重要的，比如归属感，这个可能跟工作相关。这就是为什么有些老年人，即使孩子们也很孝顺，自己也衣食无忧，他还要去做一些事情，努力地保持着某一些连接。这些连接就是在他人看来可能很平常，但是对他来说是价值感以及归属感的延续。

另外，为什么很多老年人在退休，或者是在人生的某一个阶段会出现身体的不舒服，但检查不出什么问题，就会有一些误解，老人也觉得很冤枉，会有一些羞耻感，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娇气。但其实我觉得，这个当中有一些文化的差异。

我们今天的年轻人已经越来越能够表达自己的情绪需求，但是老年人很难去觉察自己的情绪，更羞于说自己是因为心理上而不是因为身体上的问题而痛苦。这个意义上我们就有了一个词，叫做躯体化，当我们不能够来觉察自己的情绪，不能够用言语这种象征化的方式来表述自己情绪的时候，我们的身体会替我们表达。

九派新闻: 现在长期独处有一个比较 Z 文化时代的说法，称作“宅”。这种“宅”又是怎么样去改变身体的？

陈静：其实，人和人面对面地交流的时候，言语交流的内容只占30%，还有一部分靠什么呢？靠我们的眼神的接触，靠我们表情的变化，靠我们肢体的一些动作，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在屏幕对屏幕的交流里头，丢失了很多信息。

还有一个说法，来自精神分析，婴儿观察里也在强调，哪怕是一个很小的孩子，他在面对面交流中的交互性，对孩子的情绪稳定性有很好的帮助。

我们在交流过程中形成的记忆常常需要我们的身体在不同的时空里去穿越，这样会让记忆更深刻。如果我们宅着，记忆中的很多东西被漏掉了，另外“宅”也真的可以让我们身体产生跟炎性反应相关的表达。

九派新闻：孤独感是不是也有走向低龄化的趋势？

陈静：孤独是带一些痛苦的体验，对人的影响是负面的，但是我们的确也能看到，有一些孤独让人更有创造性，有的人能在孤独当中体验到美感。但为什么现在的青少年越来越觉得孤独？

第一个跟养育有关系。孤独常常是指你所期待的关系、人的缺席。如果我们在成长的过程当中有过良好的体验，能够体验到一个他人在场的独处，让你的很多身心需求得到满足，他又不过度地控制或者侵入，能让你成为你自己，那么他就会内化，养成一个独处的能力，就能够应对孤独感。然而很多孩子没有这个体验。

孩子在家看电视。图/VCG

第二很多孩子的孤独，是实实在在的，比如说留守儿童，不光是农村，城市也有。一个家庭齐齐整整地坐下来一起吃顿饭，都是一件比较奢侈的事情。我们想象一下，孩子从学校回来，要做作业，爸爸妈妈从各自的工作当中回来，带着各种各样的情绪，我们每天都生活在一起，可是我们不一定听见，也不一定看见了这些。在这个过程当中，就会产生孤独。在学校，竞争也很多，合作更少，能够真正地跟同学之间的游戏状态越来越少了。

现在的孩子相较于以前，能接受更多的信息，比以前的人更加早熟，也面临越来越多的不确定，越来越多面临身份认同的困难，越容易出现孤独感。

【3】听见、看见孤独，它才能被我们关注，进而提出应对之策

九派新闻：如何看待有些人沉浸于线上社交的行为？某种程度上，它是否也给了一些缺少陪伴的人带来一些关系连接？

陈静: 是的。特别是关于青少年，比如说现在的休学群体，或是暂时待在家里，不能回到正常的学习当中的这些孩子们，比方说通过 cosplay，或是网上的共同话题，或者某一个角色、某一个偏好，他们开始有了线上的交流，这比没有要好得多。

九派新闻：讨论“孤独”这件事在您看来是否有意义？为什么有的人在孤独中沉沦，有的人却能够在孤独中超越？您会给沉浸在“孤独状态”中的人什么建议？

陈静：我们今天谈论的孤独本身就有重要意义。一方面，这说明精神医学的发展已从传统对严重精神疾病的关注，逐渐延伸到普通人的生活领域。这一转变让我们的目光不再局限于焦虑、抑郁、情绪不稳定、人格成熟度及应激等问题，而是拓展到了孤独这一值得关注的领域。

在未来临床实践中，也会让我更关注特殊群体的孤独感体验及其应对方式，比如当人们无法耐受孤独时，常会采取各种逃离方式：有人封闭自我，拒绝与外界联系；有人沉迷无效社交；还有人假装独立。这些表现为理解来访者打开了新的视角。

另一方面，我们今天探讨为何有些人能够较好地应对孤独。我认为，这也让我们看到，应对孤独的态度与早年养育过程中形成的独处能力密切相关。这种能力能帮助人们通过网络或面对面交流等方式与他人建立连接，从而克服孤独。而这种连接的内涵十分丰富，并非仅限于个体之间的互动。中国古人的智慧早已告诉我们，连接可以是人与人之间的，也可以是人与自然之间的。我曾遇到这样一位患者，他在孤独无助时，会去公园拥抱大树，通过树木感受到与天地的连接。

除此之外，与自我建立深刻连接也至关重要。在社会化过程中，我们常常需要戴上不同的“面具”去做一些必须做，但可能并不情愿的事情，这无疑是一个耗能的过程。但在独处时，若能投身于滋养自己的爱好，与真实的自我对话，则能实现“充电”。

事实上，我们也要看到，在当下强调个体独立性的时代，家族的概念似乎逐渐淡化。但通过大量临床个案工作我发现，若秉持家族理念，会看到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能够为后代提供有力的托举，优良的品质也能在家族中传承并发扬光大。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可以与祖先建立连接，这就如同《阿凡达》中角色在遇到危险时，通过智慧树获取力量一样。

九派新闻：对于真正的高危人群（如独居老人），个人、家庭、社区层面如何预防？

陈静：我们在讨论这个话题时，恰恰说明它值得被关注，能让大家都产生意识。有了这份意识，我们才能听见孤独，看见孤独，它也才能成为我们可以去关注和应对的问题，直到当我们表达自己的孤独时，完全不必有羞耻感。

现在，世界卫生组织（WHO）将其专题化提出，并呼吁全社会参与到应对孤独的策略中来，我觉得这一主张十分正确。以缓解老年人的孤独为例，我们需要从多个方面来考虑。

从老年人个体来看，孤独可能会让他们愈发抑郁，进而更不愿意走出家门，导致资源获取受限，而抑郁又会进一步加深孤独感，形成恶性循环。所以，关注老年人的身心健康是重要的一环。从家庭角度而言，我们要尝试走进老年人的生活，了解他们的需求。

我身边有个例子让我印象深刻，这个女生为80多岁、曾当过兵的妈妈做了很多事。比如，她收集了许多关于部队和那个年代的电影、电视剧，让妈妈观看，通过这些作品，妈妈能与自己的时代、过去的自己建立连接。此外，定期的家庭聚会，以及通过微信、手机等方式保持联系，对缓解老年人的孤独也很重要。

再看社区层面，如果社区里有老年大学、广场舞队等社团，到了固定时间就有一群人活动，这能为老年人提供社交机会。同时，社区里若有公园、长凳等供老年人社交的设施，以及养花种草等相关活动，也能帮助他们更好地融入。

另外，一些 “适老设施” 的设计也很关键，比如房间里的老物件，以及那些能让老年人在室内也能与天地自然相通的设计，就像中国古代园林建筑中的借景手法，通过窗户将外景引入，让住宅更利于与他人、与自然的连接和交流。

女子坐在沙发上休息。图/VCG

九派新闻：作为个体的我们，和作为群体中的我们，应该如何看待孤独、面对孤独？

陈静：孤独是有价值的。虽然孤独有时会引发身体的负性反应，但如果我们是有所准备的、主动地让自己处于“孤独状态” —— 或许用 “孤单” 这个词更准确，那么身体往往会产生更多正性反应，比如它能帮助我们培养更好的独处能力。

但要做到这一点，我们需要在相关方面多投入一些精力。对于每个人来说，在生活中如果看到身边有孤独的人，我们有时只需要给予一些善意的回应。这可能只是放下手机，给对方一个微笑，也可能只是对别人抛出的话题及时给予一个恰当的回应。对我们而言，这不过是举手之劳，但对于身处孤独中的人来说，或许就是一场及时雨。

九派新闻记者 李恺 覃钰钰

编辑 王佳箐 肖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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