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钱给母亲养老的老年犯|报告管教
发布时间:2025-12-06 11:45 浏览量:1
“报告管教”系列
我是一名监狱警察,从业几年,遇到了形形色色的服刑人员。
起初,我打心底里认为他们都是穷凶极恶、不值得同情和原谅的,如果我对他们有所宽容,那就是对受害者的不公平。可随着长时间的相处,我发现固然有些服刑人员罪孽深重、不思悔改,但同样也有一部分人是因一念之差误入歧途,会在狱中努力地救赎自己。我尝试与他们沟通谈心,倾听他们的过去,共情他们的喜与悲。我发现自己逐渐喜欢上了这种方式,因为与卷宗上冰冷的文字相比,当事人口述的心路历程会更加生动、有血有肉。
写下这些故事,是想记录被困在铁网高墙中的迥然不同的灵魂。也是试图在真实复杂的案件中,揭开人性的谜题。
2025年1月27日,整个监狱都洋溢着春节将至的喜悦氛围:路灯杆上更换了鲜艳的国旗,厂房门口高高挂起崭新的灯笼,每个监区都张贴着手写春联,就连院内播放的歌曲也从平日的红歌切换成了流行歌。
这天上午,除了正常执勤的狱警外,大家三五成群地聚在办公室,或是讨论春节如何换班,或是讨论哪部春节档电影更值得观看。正聊得热火朝天呢,监区长突然风风火火地推门而入,要求我们在中午收工后对厂房进行一次彻底清查——这项工作费时费力,再加上距上一次“清监”(对监舍等区域进行例行或突击检查的行动)才过去了2天,大家的脸上顿时都露出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中午,收工铃一响,所有服刑人员依次从工位中走出,喊着口号,整齐地汇聚到中间区域站队报数,等搜身安检后再有秩序地返回监舍。随后,我和同事们迅速分好小组,展开了行动。
厂房共有12条生产线,东西车间各6条,每条生产线中间都有1条流水槽,大约40到50个工位分列两侧,每个工位都配备1台缝纫机和1个物料筐。生产线的排查相对简单一点,服刑人员藏匿物品的地点无非就是物料筐底部、流水槽中、机台下方或是一些衣物的口袋,私藏的也大多是断针、缝纫机配件以及利用原材料私制的鞋垫、褥子,偶尔也会搜出香烟和食物。但车间北侧的生产辅助区域排查起来就复杂多了,那里从东至西依次是辅材区、裁剪区、打版区,常年堆积着大量的布料、机器和工具,极易藏匿物品。
一开始,清查进行得很顺利,我们还吐槽监区长过于谨慎,没成想到了打版区,一位同事发现了些许异常——一堆亚克力板整整齐齐地码放在角落里,压在最底下的一块,边缘竟贴着黄色胶带。亚克力板是服装打版会用到的工具,由厂家提供,为了保证精度,是不允许有任何遮挡的。而且这种材质硬度较高,通常不易损坏,一旦出现裂痕也需要立刻向狱警报备更换,近几个月没人上报过这种情况,所以这一定有问题。
我们将上层的板子逐一移开,最底下的那块长方形亚克力板露了出来。同事拿起来,撕开层层胶带,再轻轻一拽,一把长约40公分、宽约两指、表面布满了斑驳划痕的“匕首”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刀刃部分已经打磨光滑,但并不具备切割能力,显然,这还是一件半成品。
亚克力板属于公用物品,负责打版的12名服刑人员都有嫌疑,我们一时无法锁定是谁干的。为避免打草惊蛇,同事将这件“凶器”收进了口袋,随后简单还原了现场。返回办公区,监区长见了“匕首”,语气中满是抑制不住的怒气:“平时你们太安逸了,导致现在连身为狱警最基本的警惕性都没有。不找出这个人是谁,谁也别想回家过年!”
我们不敢吭声,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郭队——他是车间辅助线的队长,主要负责辅料供应、模板制作和垃圾清理。因为他那条线上的工作难度小、劳动强度低,每次分配“新投”(新来的犯人)时都轮不到他挑选,留给他的大都都是些老弱病残,因此他那块的产值在车间里也常年垫底。
郭队先是一怔,又不满地扫视了我们一圈,冷哼道:“平时分配‘新投’的时候想不到我,现在出了事你们倒是第一个记起我了?我们线上的人都什么德性你们不清楚?说句不好听的,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监狱大门敞开都不敢多看一眼,他们能有这个胆量持有危险品?”
郭队认为,辅助线人流量较大,那把“匕首”多半是其他线上的人制作好后藏匿在这片区域的,不应该把侦察重点放在他这条线上。而我们则认为亚克力板的制模、脱模、打磨都需要大量时间,如果在生产线上干,那人早就被发现了。
眼看争执的声音越来越大,监区长站出来打圆场:“争这些有什么用?事情已经发生了,找出证据锁定嫌疑人才是最紧要的。”他沉吟了片刻,拍板定了最终方案:大家分成AB组,A组负责在服刑人员出工后实时盯紧现场,观察生产辅助区域的服刑人员异常活动情况;B组负责调取近几日的监控录像,追踪这把“匕首”的制作、藏匿过程。
当天下午,几乎在同一时间,AB组锁定了同一个嫌疑人——刘志国。
刘志国63岁,因诈骗罪获刑5年,入监后被分配到我们三监区。由于他行动能力欠缺,无法胜任生产线上的劳动工种,再加上性格孤僻、疑似存在精神问题,无人挑选的他最终自动流转到辅助线上,成了一名制版工。
我对刘志国印象倒深刻:他个头矮小,头发稀疏,一只瞳孔在眼睛的正中间,另一只却歪斜到了眼角。这个老头不仅外貌欠佳,反应还迟钝,说话慢,走路慢,每次往前跨一步都需要用一侧身体带动另一侧——这样的人,很难想象到他竟能诈骗成功。此外,他在狱中的人缘也不好,三监区的宿舍他都待过,但没过几天就会有人申请要求将他调到别的宿舍去。最终,郭队没办法,只能强压,才勉强让刘志国有了固定住处。谁知消停了没几天,我们清监时搜到了刘志国的铺位,就发现他的水杯中漂着黄痰,洗脸盆中满是用过的卫生纸和团成团的臭袜子。郭队脸色难看,说:“他们又欺负刘志国了。”
刘志国受欺负不是秘密。打饭时,一些服刑人员会故意给他减少分量,还有人在他的囚服画小乌龟、把他的裤子剪个洞、藏起他过冬的衣服、在他被子上撒凉水……他们当面奚落他、嘲笑他,叫他“傻子”、“弱智”时甚至都不避讳狱警。即便我们对带头人处以严厉惩罚,也不能抑制住这种霸凌风气。反观刘志国,面对别人的戏弄侮辱,不声不响,只是一味陪笑。我气不过,在一次处理完这种事儿后找到他,说:“如果还有人欺负你,你要主动过来找我们帮助,不公平的事我替你出头。”可刘志国说了声谢谢,不再言语,此后没有找过我一次。
我和三监区的其他队长聊过,他们大多和刘志国说过类似的话,但奇怪的是,哪怕那么多狱警表示愿意为他出头,刘志国仍旧不断退缩。时间久了,那些欺负他的人更是变本加厉——他们都知道,刘志国不敢告状。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刘志国连愤怒的情绪都不敢表露呢?难道他真的有精神问题?他制作“匕首”是想要报复那些欺负自己的人吗?我心生疑窦,翻起了刘志国的卷宗,再结合其他服刑人员的说辞,似乎找到了答案。
一切缘由,还要从他的案情上说起。
2000年,刘志国和母亲在北方某小城租住了一间30多平的门房,算是安了家。这间房原是堆放杂物的仓库,房东刚结婚不久,手头紧,便将其租出去补贴家用。自打生活在一起,房东就对贫穷的刘志国母子多有照拂,平日送他们一些瓜果蔬菜,房租也从未涨过。转眼10年过去,刘志国的生活没有任何起色,依旧贫困潦倒,可房东一家却有了新的际遇,举家搬离了那座小城。临行前,房东将自家房屋委托给刘志国照看,之后几乎没再回来,双方只通过电话联系。
到了2022年,有小道消息称刘志国租住的这一片区域被纳入了城市改造拆迁范围。房东第一时间就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了刘志国,说无论是真是假,之后他都不会再收取房租,但如果拆迁公告下发,刘志国母子只能搬离。
这下,刘志国失了神,他本来以为自己能在这儿住一辈子,20余年过去,附近熟悉的面孔换了一茬又一茬,他都没想过离开,更何况近几年他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他自己也因为脑梗失去了劳动力,他们还能去哪儿呢?
刘志国不忍母亲和自己一同沦落街头,心中生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2022年3月,刘志国瞒着母亲四处散播自己要急售房屋的消息,售价远低于市场价。陆续有人前来询问,有的是道听途说这片房屋要拆迁,想捡个漏,发一笔横财;有的是单纯贪图房价低廉;当然,也有人是来试探的,他们质疑刘志国卖房的真实性。
刘志国解释说,拆迁消息虚无缥缈,眼下自己急需用钱,哪怕最终拆迁了他也认,绝不拿一分赔偿款。但是买家想要买下这房子,必须先答应他的几个要求:第一,需要先支付10万元定金,尾款待过户完成后一并结清;第二,房屋暂时无法过户,但可以签订相关协议;第三,在房屋过户之前,他们母子还得住在这里。
这要求并不合理,劝退了许多人,但仍有部分投机者不死心。他们四处打探消息,通过一些街坊邻居打探刘志国的情况,彼时周围的邻居已经换了好几茬,知晓实情的人并不多,还有人说刘志国确实生活拮据、他母亲常年卧病在床,这进一步印证了刘志国急需用钱的说辞。
终于,第一个耐不住性子的人上钩了。他要求将定金降至5万元,刘志国想坚持,又怕事情拖得太久败露,一咬牙就同意了。他不识字,找了一家复印店老板帮忙起草协议,按下了自己的手印,当天就拿到了定金。
2023年,拆迁公告正式发布,房东联系刘志国,说自己近期将返乡办理拆迁评估事宜,让他收拾行李准备搬家。买家也看到了公告,多次登门,要求尽快过户,刘志国一直借口拖延。几天后,房东带着评估小组的工作人员,在自家门口遇到了前来催过户的买家,这场骗局终于败露。此时,刘志国的手机已经打不通了,无奈之下,双方报了警。不久后,警方在郊区的桥洞底下抓住了刘志国。
刘志国对于自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却对赃款去向缄口不言,他全身上下只有几百元现金,最值钱的东西是一部屏幕碎裂的手机。后经公安机关调查取证,那5万元流入了一家养老院的账户中,刘志国这才承认自己骗钱是为了给母亲养老。他已经与养老院签订了合同,购买了20个月的服务,为了保证后续护理费不断,这段时间他捡破烂、卖家当的钱也全部打入了养老院的账户中。
买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拿着刘志国与他签订的合同多次上诉至法院,要求房东履行或将他的损失退回。被法院驳回后,又以“房东对房屋管理不善,应该承担连带责任”为由继续上诉,那位善良的房东因此深陷诉讼的泥沼。
我看了刘志国入狱时填的表,“亲人”那一栏只有他母亲,地址和电话栏空空如也。按照惯例,新入监的服刑人员除了要向分队长报备个人情况,同监舍的人也会主动打听其家庭背景、刑期长短、犯罪缘由。刘志国也不例外,毫无经验的他在众人的询问下,如实讲述了自己的案情。大多数服刑人员心中仍有“江湖道义”,他们认为刘志国对房东属于恩将仇报、背信弃义,打心眼里瞧不上这种行为,便联手孤立他。刘志国自知理亏,只能将这些奚落和谩骂吞进肚子里。
在狱中几个月,刘志国没有会见、没有汇款、没有书信,是标准的“三无人员”。这类人的改造压力往往比较大,郭队对他很关注,曾多次询问他有没有什么诉求。
第一次找郭队,刘志国小心翼翼地问:“我认真劳动,会不会有工资?”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又雀跃地问,这些钱他能不能都寄给他母亲?郭队特意和他解释,如果他愿意把劳动报酬用来缴纳罚金,能得到减刑机会。但刘志国态度坚定,执意要把所有的钱都转入养老院账户,自己一分不留。
1月27日下午开工后,刘志国撅着屁股在那堆亚克力板中不停地翻找,丝毫没发现我们已经将他团团围住。郭队轻咳一声,他才回过神,慌张地辩解说自己是在找模板。
同事从口袋中掏出“匕首”,戏谑地问:“刘志国,你是找模板,还是找这个呢?”
没想到刘志国反应激烈,竟直接扑了过去,那个拿着“匕首”的同事躲闪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其他人迅速将刘志国制服,牢牢地控制住他的四肢。他在地上不断挣扎,脸上沾满了灰尘,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把“匕首”。那个同事自觉失了面子,火气腾地就上来了,从单警装备中抽出辣椒水就要对刘志国“上手段”,却被阴着脸的郭队给制止了。
过了整整10分钟,刘志国的反抗力度才逐渐减小。他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泪水混着汗水滑落。良久,他闷声说道:“我出不去了,你们弄死我吧,我不想活了。”
我们没作声,一直冷眼旁观的郭队却突然怒不可遏。他把我们全部推开,拎着刘志国的衣领子把他拖拽带到窗前。窗外是层层铁网和高墙,他把刘志国的脸狠狠地摁在玻璃上:“你他妈看清楚这是什么地方!这是监狱!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想死是吧,现在就去,我保证没人拦着你。就让你妈白发人送黑发人,你看她能不能禁得住这样的打击!”
郭队松开手,刘志国像一滩烂泥般靠着墙缓缓滑落,他坐在地上,嘴巴一张一合,却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一时间,四周寂静无声,只有肩上的执法记录仪绿灯明灭,似乎宣告着这场闹剧终于落下了帷幕。过了一会儿,郭队叹了口气,将刘志国从地上扶起,给他拍了拍身上的灰,轻声说:“想见你母亲,不应该用这种方式。去做笔录吧,配合点,领导问什么都要如实回答,我尽量帮你想想办法。”
等刘志国进了谈话室,郭队就一屁股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我走过去,他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其实我早该想到是他的,但又觉得他没那么大胆子。说来说去,还是我工作上的失职,忽略了他妈在他心中的分量。”
原来,早在1个多月以前,刘志国就犯过事儿了。
那天晚上,狱警值班室警铃大作,是犯人按响了监舍里的报警按钮。同事们匆匆赶到现场,发现5、6个犯人正拉着愤怒的刘志国,他手持染血的杯子,地上的血迹鲜红刺眼。
和刘志国发生矛盾的是高阳,睡刘志国的下铺,平日里他对刘志国意见颇大,总变着法找理由欺负刘志国。那天晚上收工后,刘志国想上床休息,脱下鞋子后没有踩梯子上去,而是先踩到了高阳的铺位。随后,高阳愤怒地拍打上铺,让刘志国“滚下来”,扬言要和他好好算算账。
刘志国下床站好,高阳又叫来了所有舍友,一群人展开了对刘志国“种种罪状”的控诉。面对大家的指责,刘志国只是低头听着,并不反抗。也许是他的这种不在乎的态度,让高阳的情绪愈发激动,指责渐渐演变成了肆无忌惮的谩骂:“×你妈”——就是这句话,刺激到了刘志国,他爬回床上,拿起了放在枕边的水杯,狠狠地掼在高阳脸上,高阳的鼻梁骨瞬间骨折,鲜血顺着指缝涌出。
因在狱内斗殴致人轻伤,刘志国被处以1个月禁闭惩罚,还面临着加刑。在禁闭室里,郭队和刘志国谈话,才得知他平日里的懦弱忍让是不想生出事端,而这次不再忍,是因为他的母亲被人侮辱:“这是任何人都不能触碰的底线。”
郭队告诉我,刘志国的母亲是在异乡流浪的可怜人,在艰苦的岁月里,她靠帮别人种地、做针线活将儿子拉扯大。刘志国从小只有母亲,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和其他亲戚。打他记事起,村里关于他母亲的风言风语就从未停止过:有人说她是因为不守妇道才被赶出夫家,带着个野种到外地讨生活;有人说为了能将儿子拉扯大,她经常委身于村里的大户和光棍,做了不少见不得人的事。
村民们恶意揣测,肆意谈论,都不避讳这对母子。多少次刘志国都握紧了拳头想冲上去与人理论,但都被母亲堵住了耳朵、将他带走。母亲对他说:“志国,别人说什么不打紧,不要惹麻烦,我们会被赶走的。”男孩咬着嘴唇,咽下了所有不甘与委屈。
1976年的一天,村里大户的儿子在地里玩耍不慎摔倒,母亲带着14岁的刘志国正好经过,赶紧将男孩扶起,帮他擦拭衣服上、脸上的污渍。可那男孩不领情,还嫌他们手脏,他一把将刘志国的母亲推倒,学着自家大人的口气骂道:“野种贱人,别碰我!”刘志国的母亲愣在原地,半晌后才颤抖着从地上爬起,而刘志国已经与那男孩打成一团了。
得罪了大户,村里的宗族也容不下这对母子了,他们只好带着仅有的几样家当和为数不多的存粮,狼狈地离开了村子。无处可去,他们只好往城里的方向走,谁知到了城里才发现这里更加现实和冷酷——在农村实在没有吃的还能偷一点,可城里的一切物资都要靠票据,他们是农村户口,几乎什么都买不了,最困窘的时候,母子俩在垃圾堆里翻找吃食。
因为害怕被遣回原籍,他们整天东躲西藏。白天,母亲就去找裁缝铺打零工,一个月能赚十几元,但工资经常被拖欠。到了夜晚,他们就蜷缩在四处漏风的桥洞下、人来人往的车站门口。寒风刺骨,母亲把全部的温暖都给了刘志国。
到了80年代,一天,母子俩在车站休息时听到乘客的议论,说本地一家纺织厂正在招工。刘志国的母亲特意挑选了自己最干净的衣裳,鼓起勇气去报了名。那家纺织厂因为急需大量女工,放宽了招工限制,再加上刘志国的母亲确实手巧、有相关经验,最后如愿进入纺织厂成了一名临时工。虽然收入不高,但他们母子已经很满足了,至少和以前食不果腹的生活相比,母亲进厂后,他们偶尔还能尝到一些荤腥。
纺织厂的员工宿舍只给正式员工提供,临时工要挤十几人间的大通铺。屋里冬天冷、夏天热,满地的蚊虫。刘志国已经成年,跟母亲一起住宿舍终归不妥,母亲便去央求关系要好的正式工,若对方晚上回家住,就让刘志国去睡他的床铺。要是对方在厂里休息,那天晚上母亲就带刘志国出去,随便找个地方将就一晚。
因为从小营养不良,刘志国比同龄人要瘦小得多,他也想找一份稳定的工作,但工厂大多数岗位只要力工,他没有文化,身无长技又体弱力薄,没人愿意要他。于是,他只能白天去垃圾场和车站捡废品,有的乘客看他可怜,会给他一些干粮和钱。他不做出格的事,也不影响乘客,车站里的工作人员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3年后,母亲因表现优异,通过了内部考核,转为纺织厂的正式员工。她不忍儿子如此浑浑噩噩地混生活,就将自己的工资折价换成布票、糕点票,让刘志国在车站附近摆摊。第一次并不顺利,摊位刚刚铺开还没放几样东西,就被赶来的执法人员罚款1元。刘志国苦苦哀求,他的东西才没有被没收。后来,刘志国明白了摆摊的“规则”,也和车站周边的执法人员日渐熟悉,小摊增加了报纸、香烟、火柴之类的商品,他的腰包渐渐鼓了起来。
生意刚见好,刘志国的生意就被一群流氓给盯上了,他们扬言这块区域归他们管,要刘志国每个月都交“保护费”,否则就掀摊。刘志国不敢反抗,只得掏钱,见他如此爽快地交钱,那些流氓愈发贪得无厌。无奈之下,刘志国只能放弃这个摊位开始“打游击”。由于没办法携带太多物品,他的生意大不如前。
1997年,刘志国的母亲退休了,不得不从员工宿舍搬出。当时母亲一个月的退休金有200多元,再加上刘志国摆摊和打零工赚的钱,虽然买不起房,但也够租一间宽阔的平房了。母亲一辈子节俭,坚持租住城郊区域的筒子楼,那里不仅隔音差,房间还小,刘志国的货物只能堆放在外面。到了2000年,刘志国终于说服母亲换租到城区内,他们选来选去,最后选中了那间30多平的门房。
退休后,刘志国的母亲一直在小服装店、裁缝店接一些零活补贴家用。一次回到家,刘志国突然发现母亲的手指上有多处新旧不一的伤口,再三追问下,才得知她最近频繁头晕,视线也越来越模糊。刘志国立刻带母亲去医院,结果显示她患上了青光眼——这病是无法治愈的,只能尽量控制病情发展。
刘志国好说歹说,才让母亲同意不再接零活,但母亲又背着他找了一份扫大街的工作。这些年,老太太心里一直有个结——儿子年纪大了,还未成家,她认为是自己拖累了儿子,所以想着帮儿子多攒一些钱,在城里买楼房,再风风光光地娶一个媳妇。
可刘志国并不想结婚,他太穷了,从小到大的经历让他打心眼里自卑。2013年,刘志国突发脑梗,花光了他们本就不多的积蓄。此后他不但丧失了部分劳动能力,面容也变得僵硬扭曲。母亲的视力变得越来越模糊,随着年龄增长,老年病也接踵而至:高血压、关节炎,无时无刻不在折磨她,有时站立久了她都疼得受不了。两人看病吃药,让这个家开始入不敷出。待病情稍稳定后,刘志国便强撑着不便的身体,忍受着别人异样的眼光,继续外出摆摊。有时他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了,甚至想买瓶农药和母亲一同解脱。结果,他先等到了房东的“好消息”,也因此走上了一条歪路。
将母亲送进养老院之后,刘志国就和母亲告了别:“妈,我要去很远的地方打工,以后不能经常回来见你。”
“或许是我,激发了他越狱的想法。”郭队说。
春节前,刘志国从禁闭室里放了出来,迫切地想知道母亲的近况。他向郭队“请假”,提出想要外出探亲——他曾听别人讲过“保外就医”、“假释”,还以为入狱就像上学一样,请假就能出去呢。
郭队耐心地跟他解释监狱的特殊性和相关名词的真正释义,他表现得很沮丧。郭队不忍心,主动提出愿意代他到养老院去探望他的母亲,他想说什么话也可代为转达。刘志国想了很久,最终还是谢绝了,他怕郭队说不清楚,反而让母亲更担心。
“可能听了我的解释,刘志国意识到无法与他妈见面,这才滋生了逃跑的想法。虽然他的行为不符合监狱的相关规定,但我觉得他的所作所为包括一些想法都与正常人有异,确实存在精神问题,这次应该只是一时冲动,走了歪路。”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我好奇地问。
“能怎么办?我是他的分队长,他出这么大事我也有责任,肯定要给他求情从轻处理呀,大不了就是被领导骂一顿呗。”郭队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无奈,“唉,也不知道他们母子还有没有相见的一天。”
我站起身,看了看谈话室,讯问似乎已经接近尾声,监区长正拍着桌子发脾气。监狱里,一个服刑人员私藏危险品、冲撞警察,哪一条单拎出来都够刘志国受的,而我们领导又是出了名的脸臭。依我看,郭队这个情怕是很难求。
我心中为刘志国捏了一把汗。
“吱呀”一声,谈话室的门开了,监区长气冲冲地把笔录甩在郭队身上:“大过年的给我添堵,你自己看看笔录上说的都是什么玩意?这就是你带出来的分队?谈话室里好几个摄像头对着,他敢大言不惭地和我说他要出去?!他疯了还是我疯了?”
“领导,刘志国脑子有点问题,你别生气,他只有他妈一个亲人,一时冲动犯错也是情有可原嘛。”郭队赔笑,赶紧为监区长刷开办公室的门,“他刚从禁闭室出来,再加上过年,你看,能不能对他的惩罚轻一点?”郭队越说越没底气。
“情有可原?”监区长的嗓门一下子提高了,“你怎么好意思说出来的?我看脑子有点问题的是你,那是刀,是危险品,不是玩具!干了这么多年警察你连这点道理不懂?我告诉你,这件事没得商量,必须顶格处理!”
我拽了一下郭队的衣服,示意他别再说了,可郭队不甘心,又拦下了监区长。
“你哪来那么多话,该干啥干啥去。”没等郭队说完,监区长就厉声打断了他,“我现在有事要出去,没时间收拾你,等我忙完再找你算账。”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从郭队手中要过笔录,看到刘志国讲到关禁闭的日子枯燥孤独,总是忍不住胡思乱想:母亲在养老院的日子会不会也像禁闭室一样难熬?会不会也像他在狱中一样被人欺负?会不会吃不饱、穿不暖?养老院会不会照顾不周?这些思绪像毛毛虫一样在刘志国的心上不停爬走,慢慢的,他坚定了越狱的想法——在他看来,越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只要有武器,谁也不敢阻拦他,他就能逃出去见母亲了。
监狱里没有任何可以充当武器的物品,刘志国就把目标转移到一块很少被用到的亚克力模板上。他先借着打扫卫生的机会收集了一些缝纫机的断针,每日出工后再在打版机上借助布料的遮掩,用断针一点点刻画出匕首的形状。收工后,他又主动承担整理模板区域材料的工作,把尚未成型的“匕首”压在所有模板的最底层。一周后,他偷偷将这块板子固定在打版机上,每天偷偷按压刻痕区域,直到它彻底断裂,“匕首”脱模了。
为了掩藏这块异常的亚克力板,刘志国找到线长,谎称自己为了快速区分每天会使用的模板,需要一截透明胶带贴上纸条,好当记号。线长见他每天主动打扫区域卫生是想认真改造的样子,就答应了。正是借助这一截透明胶带的粘合,这块模板躲过了几次“清监”。
接下来就是打磨了。每天刘志国都有工作要干,他只能在出工时把“匕首”踩在脚底摩擦,或一边制版一边在打版机的棱角上偷磨。为了争取时间,他甚至放弃了放风上厕所的机会,有时实在忍不住,要么尿在裤子里,要么趁人不备尿在垃圾棉堆里。
眼看春节即将临近,刘志国知道假期期间不会再进厂房,1月27日一早,他便琢磨着如何把“匕首”带回监舍。可没过多久,当他看到本该休班的各队长一一出现在办公室,心里一下就慌了。他更换了数个地点后,最终还是决定把“匕首”倒转方向,藏回原处。为了万无一失,他又去找线长要胶带,但没想到前几天打包货品,透明胶带用光了,线长打算待年后再申领。慌乱中,刘志国脑子一热,竟将划地线用的黄色胶带揭下,贴在了那块亚克力板上……
笔录的最后,他说道:“求求你们,放我出去吧,哪怕一上午也行,让我见我妈一眼。我妈……没几年能活了。我保证,我一定会回来,到时候给你们当牛做马我也愿意。”
2025年1月30日,大年初二,我值班。
那几天都没有见到监区长,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他没有处理郭队,也没有处理刘志国,只是交代我们值班的时候多加留意刘志国。我坐在监控室里看监控,刘志国站在监舍的窗边一动不动几个小时,和屋里欢声笑语的氛围格格不入。早上交班时同事说,这几天刘志国除了吃饭睡觉,一直是这种状态。
我有心想把刘志国叫到大厅里开导开导,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称赞他的孝心?可他行为不当,似乎不合适。
这时,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响起,那头传来了监区长疲惫的声音,他让我在半小时后把刘志国带到配餐中心去。
“收到。”我顿了顿,又问,“领导,需要加戴戒具吗?”配餐中心和禁闭室相邻,我以为是刘志国的处理结果下来了。
“戴个屁,你让他好好收拾收拾,给他拿一套新的囚服,整得干干净净的。行了,挂了,我这忙着呢。”监区长不耐烦地挂了电话。
我去监舍找刘志国,他还对着外面发呆,我喊了几声他才回过神来。在我的指令下,他像机器人一样换衣服,我让其他人赶紧帮他洗脸搓手,他全程木然,任人摆布。
室外寒冷,北风卷起地上的残雪不断拍打在我们身上,我不住地呵着手,刘志国依旧垂头丧气,似乎对外界的环境温度没有了感知。等待几分钟后,监区长和郭队的身影出现在拐角处,除了他们,还有一名推着轮椅的护士,轮椅上面坐着一个被厚被子包裹着的老太太。
我心中了然,推了推一旁的刘志国:“抬头,你看看那是谁?”
刘志国茫然地抬起头,脸上的神色逐渐从麻木变为难以置信,再变得激动。他忘记了纪律,径直向他们的方向跑去,我一边追赶一边喊让他小心脚下。
刘志国的母亲白发苍苍,脸上布满了皱纹,面相慈祥。刘志国一到跟前就趴在她腿上嚎啕大哭,语无伦次地问她怎么来了。监区长一反常态收起了大嗓门,温柔地说:“刘志国,天寒地冻的,别让老太太着凉,我们去配餐中心说。除了让你们母子见面,还特意为你们准备了一顿迟来的年夜饭。”刘志国赶紧从地上爬起身,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搭在母亲的腿上,他推着轮椅,嘴里不住地向我们道谢。
原来,那天做完笔录监区长发了脾气,可终究还是心软了。他去了养老院,铺垫了许久才告诉老太太,刘志国现在在我们监区服刑,怕老人担心,他又介绍了监狱的设施和环境,最后才小心翼翼地邀请她去看儿子。老太太连连点头,可养老院不肯放人,说老人身体不好,禁不住折腾,他们负不起责任,后来还是郭队出面作保,说出了问题他负全责,养老院才同意。监狱这边的困难就更多了,由于刘志国母亲岁数太大,还要带上一名没有血缘关系的护工,不符合入监会见的要求。监区长急了,把大领导堵在办公室,不让他回家过年,又摆事实讲利害,最终才拿下了审批——为了刘志国的事,监区长过年都没有好好陪自己的家人。
我们一行人到了配餐中心,桌上已备好了几道家常小炒,刘志国扶母亲坐下,我们就坐旁边的空桌。只见刘志国率夹起一块红烧肉先放入自己嘴里,我刚想和郭队吐槽他不懂礼数,却看到他将嚼碎的肉吐出,用筷子仔细翻了翻,确定没有硬肉块后,才夹起一点送入母亲嘴中。随后,他不好意思地向我们解释:“我妈她牙口不行了,只能这样喂,你们别嫌弃。”我们笑着摇了摇头,示意他不用在意。
席间,刘志国把积攒已久的思念和歉意不断地说给母亲听,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他母亲伸手擦拭他的泪水,眼眶也湿润了。时间过得很快,老人家露出了倦容,刘志国擦了擦眼泪,跪在母亲面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随后又站起身,郑重地对我们深深鞠了一躬,这才哽咽着开口:“麻烦各位警官将我妈送回去吧,她该休息了。”
回监舍的路上,郭队问刘志国对今天的惊喜满不满意?刘志国不住地点头,眼睛却一直飘向大门的方向。郭队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语气认真了起来:“对于改造良好的罪犯,我们都会给予亲情帮教的鼓励,所以只要你之后好好表现,我一定会为你争取,到时候你就能通过正常渠道去见到自己的母亲,明白了吗?”
年后,刘志国私藏危险品的处理结果下发了:因管理失责,郭队要在监区内部做检讨;念及危险品不具备杀伤能力,未产生严重过错,加上刘志国精神状态不稳定,最终给他记过一次,严管1个月,扣除当月改造分。
再次出工,刘志国和之前判若两人,他每天超额完成工作任务,还牺牲休息时间主动参加各项活动和学习,只为了赚取改造分。最终,在6月申报亲情帮教名额的合议会上,郭队首推刘志国,获全票通过。
2025年7月14日,当我带着相机赶到教学楼礼堂时,已经是上午10点了。
时隔半年,刘志国母子又在狱中团聚了。刘志国坐在座位上,紧紧地握着母亲的手,台上的节目精彩纷呈,但他们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彼此身上。见我走近,郭队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刘志国,你想不想要一张和你母亲的合照?”
刘志国一怔,猛地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我胸前的相机,不住地点着头:“陈队,真的能给我们拍一张吗?”
“这可不行,监狱有明确规定。”我故意面露难色摇摇头,“不过——如果你要是愿意拍上10张,我就能答应你。”
台上的表演结束了,我示意刘志国母子准备上台合影。刘志国小心搀扶母亲走上台,认真帮她整理头发,他母亲也颤颤巍巍地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儿子的脸颊。我举起相机后退半步,不断按动快门,他们笑盈盈地依偎在一起,身后屏幕上“积极改造、早日团聚”的标语显得格外的应景。
我把照片打印出来分别递给他们,刘志国接过后郑重地放在口袋里,眼眶又红了。郭队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他好好改造。刘志国对我们和母亲深鞠了一躬,一步三回头地返回了队伍。
随后,我和郭队将老太太送到监狱门口,看着老人逐渐远去的身影,郭队沉默了很久才怅然道:“唉,或许他们在这里的每一次见面,都是人生中最后一次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