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偶的前世因果

“如果真有前世，我大概欠他一条命。”——这是我在火化间门口，脑子里蹦出的第一句话。那天是2022年11月3日，北京降温到零度，我抱着他的羽绒服，兜里还掉出半包他最后一次偷偷买的止咳糖。七年婚姻，七年病床，一句“我走了”就把我扔在原地。可奇怪的是，当哭声哭到干呕，我竟开始想：这痛，是不是该的？

他是我高中同桌，高考完第二天咳血，体检单上“疑似”两个字像判官笔。我没跑，反而把志愿全改到北京的学校，只为陪他做化疗。后来医生悄悄告诉我：他小时候被寄养在舅舅家，吃剩饭、睡阳台，免疫力早被冻坏了。那一刻我懂了，他身体里的雷，早埋好了，我只是恰好踩上来陪他排。

病房里的日子像被拧干的毛巾，拧一下滴一点水。我们挤在单人病床上看《请回答1988》，他疼得掐我手心，我假装被掐爽了。半夜他发烧，我拿白酒给他擦脚心，擦着擦着就一起哭。朋友说我傻，嫁给一个“定时炸弹”，我说炸弹也有体温，比人心暖和。

他走后的头三个月，我每天都在跟空气打架。锅里习惯性煮两人面，盛出来才想起他不吃面了；手机电量低于20%就心慌，以前是他随时要吸氧，我怕关机接不到医院电话。最严重那次，我半夜把整瓶安眠药倒手里，数到第七颗，忽然想起他化疗时掉光头发还咧嘴笑的样子，就把药一粒一粒捡回去，天亮捡完，像捡回自己的命。

真正让我喘过气来的，是整理他遗物时发现的一本手账。最后一页写着：“如果我先走，你别自责，这是我上辈子欠你的，如今还清了。”字迹被冷汗晕开，我却像被戳了气门芯，一下子泄了劲。原来我以为是我在陪他，其实是他在教我：怎么把债算清，怎么把痛熬成糖。

我开始把每一天当成多出来的利息。早上给阳台的绿萝换水，它是他出院那天买的，现在爬得比我还高；晚上去胡同口跑步，跑到第三圈就听见他在耳边喘，我放慢脚步，像当年他拽着我别跑太快。去年清明，我没去墓地，买了两张《铃芽之旅》的电影票，空位置放他的羽绒服，散场时邻座小姑娘递给我一张纸巾，说“阿姨，你老公袖口开了”，我低头一看，线头里藏着一根他的白发，那一刻我笑了：原来轮回真的不用等下辈子，它藏在每一根头发、每一次呼吸里。

债还完，账就平了吗？我也不确定。只是再路过中日友好医院，我不再绕路；再听见救护车叫，心跳不会瞬间180。我把他的微信备注改回本名，聊天记录停在“我走了”，像给一本书合上尾页。偶尔我还是会梦到他站在病房门口，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格子衬衫，对我挥手，嘴里没声音，但我读懂了：别赊账，好好活。

所以什么是圆满？不是白头到老，是把欠的还完，把剩下的热乎气儿过成新的日子。他走了，我把双人床换成单人床，把药盒改成零食盒，把七年病历烧成灰，种了一盆薄荷，第二年长出第七片叶子——我掐下来泡水，味道凉到喉咙，像最后那个吻。

人这辈子，谁不是边欠边还，边哭边学。债算清那天，爱才真正属于自己。